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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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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左右,河面平滑了许多,河水中已没有了鲤鱼,依旧是混沌的洪水奔流而过,我们都有些怅然若失,上了岸来,不敢再轻易下河。夜色里,苇河四周是春玉米的叶子,黑糊糊地在夜风中摇曳,夜间生物活跃着,各种声音混合在河水的轰鸣中,令人恐惧。

几个烟头在夜里晃动着火星,像几只萤火虫般渺小。我们几个围在炸药边席地半躺了,享受着沙土的温软,各自想着心思。

焦所长说道:“有时候我们觉得很强大,实际上并非如此,真正强大的是大自然。黄河对于我们,如巨龙从天而降,祖先们从来都是围绕着黄河折腾,咱们如今能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也是朱洪武治河迁民的结果。咱们小脚趾甲不都是分瓣了的嘛,夫子村的河氏家族就不是,他们是繁衍生存下来的土著,这是他们的宗祠有强大凝聚力的原因。”

我因此看了看老联防,因为他是夫子村的,老联防说道:“我祖上不姓河,也是从山西迁过来的,落户了夫子村。焦所长说的没错,俯仰天地中,皆为寓居客,我爷爷在时,每逢过年都要到龙王庙去祭龙王,祈求保佑风调雨顺、年年平安,爷爷给我讲这蓝湖为什么叫蓝湖,那是因为龙王的眼睛是蓝的,东海龙王住在碧波无垠的东海里,每年会‘见龙在野’,顺着黄河向西游弋,蓝湖是他上溯歇脚的地方。”

老联防讲的这个故事有些稀奇,我的注意力被他的话吸引,有了些沉浸感,层层的夜色中,人的思维变得迟钝,对事物表象的思考有些走样。

老联防嘴上的烟头又亮了片刻,神秘地说道:“伙计们,这几天雷电交鸣,我觉得东海龙王一定是驻跸了蓝湖,咱们白天不停地爆破,会不会惊扰了龙王?要知道,龙可是要吃肉的,狰狞起来会吞噬猛虎,不是有龙虎斗的说法吗?我爷爷叮嘱我,暴雨时节不要到蓝湖边去,要诚惶诚恐,别让龙王把你带走。湖面上生活的渔民就很有讲究,吃饺子前要请龙王先尝,请泰安山老奶奶先尝,等他们尝完了才能动筷子呢,这种敬畏不是凭空而来,蓝湖哪年不吞噬几条性命,那就不叫蓝湖了,刚才的鲤鱼群恐怕就是龙王的召唤。”

老联防的话好像小时候老人们讲的鬼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幼年时母亲吓唬我,总讲些离奇的恐怖故事,我每每都掩紧了被角儿,眼睛睁大,仿佛故事中的鬼怪会突然降临,

此时此刻唤起了我童年的记忆。

焦所长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老联防,你瞎编的能力真有一套,说的和真的一样,连我都打了个寒噤。刚才的鱼群肯定是上游水库里养的鱼冲了下来,成群结队地进了蓝湖,看来今年湖里是会有好收成的。湖水清,这些鱼没有几个月很难适应,等适应了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湖鱼。真正的黄河鲤鱼当肋一行三十六鳞,鳞有黑文如十字,它们是要跳龙门的,从晋陕之间的龙门山穿过,才能进入黄河下游,你想啊,那黄河千里迢迢,百川潜渫,腾波赴势,飞沫起涛,鲤鱼们随波逐流,溢浪扬浮,触波弄竞,肉能不鲜,非养殖之鱼可媲美耶!”

老联防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道:“所长,你这像给学生上课,文言词都用上了,这么说,咱们应该分享龙王赠给咱们的鲤鱼才好,我来宰鱼,小风你负责弄点儿树枝,咱们加点儿夜宵如何?”

这个提议没人反对,因为躺在床上不觉得时间长,要是看着星星一寸一寸地西移,还真有些难熬。

火很快燃了起来,鱼被劈开两半,用树枝串了,放到火上烧烤,火焰蹦蹦跳跳,时有炸响,夜色中弥漫了鱼肉的香气。

或许真如老联防所说,东海龙王到了蓝湖,我们的努力并没有缓解水情,黄河里水仍然汹涌澎湃,鼓荡着河堤,令人心惊肉跳。上级的命令下来了,要求加大放水力度,让黄河水更多地进入蓝湖,这样一来,就要牺牲苇河两岸地里的庄稼。

这一带是夫子村的飞地,离夫子村较远,但夫子村从不愿意通过调地放弃它,因为这一片地正处于苇河两岸,墒情好。消息传到了夫子村里,百姓们不愿意了,这春季种下的种子已经发芽长高,夏作物也是刚刚下了种,任由河水冲刷,令人心痛。

起初是一家两家,后面是家家户户扶老携幼,背上被子、提了壶、端了锅,奔向自家的承包地,在地边住了下来,完全不顾骄阳蒸烤,蚊蝇叮咬。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县里干部和绿镇镇长都到地边劝阻,无能为力。百姓怜惜的是一季的庄稼和肥沃的土地,老汉们端了烟袋埋怨:“你们连庄稼都给我们保不住,还能指望你们什么呢?”

眼看河水已经溢出了苇河,而百姓已有死守土地的决心,十万火急。纵是强制撤离,也得需要许多的人手,而谁又忍心对年迈的老人们推搡牵扯呐!

河春敷浑身尘土地出现在了苇河边,他的白衬衣已经变成了浅黄,脚上穿一双黄胶鞋,裤腿儿挽得高高的,他应该是从黄河大堤上奔来。

他手里提了一个电喇叭,站到苇河边的高坡处,大声喊道:“乡亲们,我是河春敷,咱不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如果黄河决了口,下边乡镇不只是冲毁庄稼,还会死人的。不就是土地吗?我保证洪水过后马上重新丈量,绝不让各家的土地缩水,政府已答应给咱弥补这一季的损失,咱就当引黄灌溉,换换土不是也挺好的吗?赶紧离开,水马上就要漫出苇河,太危险了。我知道老人们金贵土地过于自己的命,但我夫子村的名声不能坏,坏了谁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咱能只看眼前吗?咱能只顾自家吗?那样会给子孙带来灾难的,乡亲们活在黄河滩,忘了老天有眼吗?忘了河水无情吗?”

乡亲们听着河春敷略带嘶哑的声音,鸦雀无声。河春敷又大声喊道:“夫子村所有河姓的乡亲,我以家族长的身份,吩咐大家回去,谁有怨言,回去到祠堂给祖宗们说,在此不能丢人!”

河春敷的劝说,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既不是讲政策,也不是讲道理,而是直抵那些顽固老人的心,谁也不想,谁也不敢坏了祖宗的名声。我且听着,觉得他的讲话效果不会怎么样,人心散如细沙,如何能如此凝聚?

令我惊奇的一幕却发生了,河边的一位八旬老人犹豫了片刻,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抖抖烟袋,婆娘们赶紧收拾地上的被子和旁边的家什。老人迈开坐麻了的腿脚,艰难地走上了田埂,走到田间的道路上,两边的机关干部无声地让开路,注视着老人蹒跚的脚步,后面跟了妇人和孩子,背了被子和家什。

两户三户四户......田地上老人们身影晃动,像一个个水头退浪而去,后面是跟随着的妇人和孙辈。

河水漫了苇河两岸,蛇一样在土地的脉络中游戏盘桓,积蓄着力量,攀上田陇,填满沟渠,肆无忌惮地摇晃着田里的庄稼秸秆,即将展开无情的吞噬。

警察们走在最后,我看着群众和机关干部撤离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河水在田间泛起泡沫,奔涌向前,抹去人们对土地的眷恋,也冲击着我信念的堤岸。

自然还是值得敬畏的,如果你自认为强大,它定会比你更强大,《诸世纪》预言的末日应该是人的末日,而非自然的末日,人类和动物即便全毁灭了,自然仍然是自然,因为它是宇宙本身的存在。

危机仍然在持续。蓝湖分担了黄河的洪水,减轻了下游的压力,但蓝湖四面是更多的村庄和土地,防汛压力仍然很大,望指导员带领同志们已经在青镇蓝湖大堤薄弱环节驻防好多天了。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否则难以呈现老天的威严。晚上,天又阴沉下来,细雨飘飞,绵绵连连,敲击着蓝湖涌动的湖面,更敲击着基层干部紧绷的神经。

湖水每涨一丝丝都是压往人心上的磐石,沙袋一层一层地往上摞,守护的间距越来越小,直至人挨人。警察、乡镇干部、村干部、***员、男人们一层一层地被动员起来,二十四小时坐到沙袋边,腿脚浸在水里,注视着湖水的上升,女人们通宵达旦地往上送水和食物药品,抬下支持不住的同志。-

湖堤下疏散工作已经开始,群众们扶老携幼,冒雨向高处转移,鸡鸣犬吠,一切都在惊慌中,但老天仍然阴沉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地往下倾雨。

望指导员在蓝湖大街上给我打电话,命令我处理完苇河现场的善后工作后,把焦所长送回派出所,强制焦所长留下看守电话,由我带领所里的所有人员赶往青镇蓝湖大堤,要求同志们来时都换上短裤和背心。

焦所长坚决反对留下来,我只好说:“望指导员担心你的高血压撑不住,怕你添乱,你要是在堤上发病,我还得专门照顾你不是?”

焦所长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叮嘱道:“小风,望指导他身体也不好,只是比我年轻些,我应该顶上去指挥,替他下来歇上半天,既然你们这样保护我,我谢谢了,让望指导放心,我和望蓝等着你们战胜洪水的好消息,另外,有情况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上车时,望指导员的儿子望蓝从警务室里冲出来高喊:“小风叔叔,我爸是不是今天还不回来?我等他看我作业呐,你带着我的数学作业让他批改了给我带回来,我会在所里很乖的。”

警车呼啸着奔向青镇,路上防汛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地奔往蓝湖大堤方向,救护车的警笛也回响在路上。走了一段,再往前就走不动了,我命令把车找个空地儿停下,带领联防队员们跑步穿行,穿过堤下村里的巷道,踏着铺在泥泞中的石板台阶向堤上急奔,快到堤顶,防汛人员来来往往,扛着沙袋穿行,气氛紧张得令人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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