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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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财顺连着饮了三杯酒,抹抹嘴,说道:“风警官,我先干上三杯以示对你们警察的感谢,要不是你们,我说不定会沦落他乡,真不知道如何和这些孩子们的家长打交道,剩下的酒被抢了也有可能,我在外地吃过多次亏,不讲理的野蛮之人多得是。下午来的这三个蓝湖一带的老板愿意先付给我定金,让我回去再送上一车,以弥补我的损失,省城的专营店也同意了。有些事情真让我意想不到,人生总有起落,祸福相倚呀!修车有我买的保险,就损失了些酒,要为难孩子们,我心里也过不去,他们不是故意的,叫家长教育教育,算了......”
裘财顺正说着,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我以为是服务员,转脸一看,竟然是西芜鸾。
我有些吃惊,这孩子怎么到这里来了?裘财顺正要说的话,没能说出来,咽了回去,愣愣地望着西芜鸾。
西芜鸾来到我身边,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我拉了旁边的椅子,给西芜鸾坐,西芜鸾脸色沉重,到椅子边没有坐,而是从兜里掏出用作业本儿写的一张纸,递给裘财顺,裘财顺看了看,有些惊愕,表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伸手接了过来,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到:“我不想动用姐姐的嫁庄钱,用一根手指做宝,十年后还你二十万。”
我的眼睛还没有离开纸张,正为西芜鸾的错别字而遗憾,余光瞟见西芜鸾从腰里摸出一把斧头,举了起来,左手的食指放到桌边,狠命地剁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电闪雷鸣间,我顺手端起桌上的水杯,对着西芜鸾的眼睛泼去,手即刻脱离了水杯,直抓向西芜鸾的手腕,另一支手迅速把斧子夺了下来。
裘财顺那一瞬间被唬得身向后仰,连椅带人跌了出去,嘴里惊呼道:“哎哟!别......”
我一把把西芜鸾硬硬地摁在椅子里,另一只手把斧子扔到床上。裘财顺看一切都没有发生,紧喘了几口气,站起身,也顾不上扶他的椅子,拾起我脱手的水杯,提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倒满了酒,双手端了递给西芜鸾,神情激动地说道:“小兄弟,你把这些酒喝下,咱们就是兄弟了,我不要你一分钱的赔偿!”
西芜鸾眼睛又变得锐利起来,站起身,没有接酒杯,而是提起酒瓶子,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往下顺,裘财顺看得目瞪口呆,眼睛有些潮湿,不知所措。
西芜鸾把瓶里的酒喝完,用舌头转了个圈,舔了舔嘴巴上的酒,留下一句话:“有了钱,我一定先还给你!”转了身,
有些晃荡地出了房门。
裘财顺望着已经关闭的房门,久久没有动,足足有一刻钟,他才转了脸看着我,然后自己端起桌上的那一大杯酒,仰面而饮,一口而下,酒顺着他的脖子细细地往下流。
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呼呼地喘气,叹道:“这孩子仗义,姐姐的嫁妆钱比他的命都金贵!风警官,明天我备份厚礼送去,正式认亲,钱不用他们再陪,我还能承担得起!钱是王八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点钱咱不能把孩子逼成这样。我父亲给我起名叫裘财顺,那是有讲究的,厚德能载物,德厚财才顺。”
我也叹了口气说道:“关键是他姐姐连零票儿都凑上,也不过五千块钱。”
我很快被裘老板的情绪所感染,我们俩又开了一瓶白酒,对分了。我听他描述着家乡的赤水河,深阔的藏酒洞,如浪似涛的贵州群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如此戏剧化地结束了,在清理火灾车厢的玻璃碎渣时,找到了那只被烧焦的老鼠残骸,证实了几个孩子所言。
没有更多的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姮姑娘和她父亲千恩万谢,镇领导送来了一笔机关干部的捐款,以弥补车主的损失,西芜鸾因为年龄不够十四周岁,且车主恳切请求,报经县局同意,免于处分,交家长教育看管。
派出所收到了裘财顺送来的一面锦旗,我为此受到了县局的表扬。裘财顺修好了车,离开绿镇的时候,乡里的干部不少过来送行,更多的是围观的群众。我亲自到马路上送他,他发动着车引擎,向送行的人群挥手,然后轻轻揩去脸上的泪水。
车子开动了,我看到旁边的姮姑娘眼里也泪光盈盈的,她连夜为裘财顺烙了一大摞油饼,用笼布包了,早早地放在驾驶室里,好让裘财顺路上吃。
裘财顺货车的背影渐次消失在国道尽头的时候,我眼睛四下搜寻,并没有看到西芜鸾的身影,他一定又披上了破衣服去山石堂子里破石头了。我的心情抑郁,说不出的情绪在滋生,脑屏的随机影像竟然是梦魇中湖水深处缠绕绵荡的水草.....
树欲静而风不止,无心插柳柳却成荫,难道阴差阳错才是生活的本质与常态?
“猎狐行动”的又一个平安之夜,半夜行动结束的时候,河渭汾一边解除身上的自卫工具,一边对我说道:“风警官,你现在的名气可是很大呦,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多年的苦心经营!我爹和夫子村两委向镇党委请示,一致想请你去夫子村上一堂法制课,对象是近日返乡收麦的村民,这些人也是镇政府近期关注的群体。”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河主任,名声很大,我怎么不知道,风起何处啊?和你比,我岂不是小巫见大巫!”
河渭汾以为我谦虚,说道:“你那晚说动车主两万块赔偿都不要了,黄河两岸换个人,谁还能有这种游说能力?”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哭笑不得,呆若木鸡。
隔了一天,刚吃完早饭,焦所长就给我安排工作,说道:“小风,镇长亲自打来电话,指名让你去夫子村做法制教育宣传,说是上至管区书记下至全体村民都一致要求邀请你,老联防家就是夫子村的,情况熟,让他开上车陪着你。”
焦所长看着我有些犹豫,以为我有顾虑,又说道:“你的学问太深奥、太抽象,尽量要讲些接地气的话,要不,说不到群众心里去。我倒担心效果太好了,别的村都叫你去,那咋办?”
我笑了,知道所长在鼓励我,说道:“怎么搞得?就算请也得请所长去啊!你口才好,经验多,人缘儿熟,怎么能请我这种生瓜蛋子?”
焦所长风趣地说道:“是啊,我老了吗?这些人整天恭维我,出头露脸的事,却口是心非,我也不能毛遂自荐啊!看来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一定要为老夫撑足面子。”我和焦所长两个哈哈大笑。
到夫子村书院时,河书记和村两委一班人已经立在大门口迎接,仪式很庄重。我赶紧让老联防停车,先下了车,跑步过去,挺胸收腹,脚根儿并拢,打了一个标准的敬礼。
河书记带头鼓掌,引领我踏着石阶走向山门。夫子书院坐西朝东,依山而建,青砖古拙,鳞瓦沧桑,勾檐飞角,雕楹画栋,隶篆苍遒,书韵醇朴,山门两侧镶嵌“仁、爱”石刻。
大殿摆了几张条桌,许多村民已经端坐桌后等待。干部们在前排坐好了,我整理了一下警容,迈步上了讲台,先扫视了一下听众,台下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脸上充满了好奇地望着我,衣服都很新潮,有的还在衬衫外打了领带。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尊敬的河书记,乡亲们,首先感谢大家对我的器重和支持。我此刻可是心中充满了惶恐,要知道这是在夫子门前卖文章,纵使文曲星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何况我是乳臭未干的茅庐小子。”
我的开场白舒缓了屋内的气氛,天南地北回来的年轻人轻松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讲台上的毛头小警察,想听听我能讲些什么新意来。
“麦黄时节,信风吹醒了每一个游子的心,我们就会心跳加速,回家的鼓点低沉响起,多远的路,多忙的活儿,我们都得放下。没有什么比家中老娘在桑树下搭手眺望的期盼更能羁绊人;没有什么比小妹腌下的咸鸭蛋味道更香;没有什么比睡在老屋的床上更让人温暖。我们是候鸟,魂牵梦绕的是生养我们的这片土地,城里人喜欢叫我们是乡下人,不无贬义,然上数三代,很少有人离得开土味儿。中国的三河流域全是农业区,土地的固定性是孔夫子当年仁和礼的起点,书院影背上的那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论语的开篇,学是识物,习是陶冶,不亦乐乎是熟悉后的亲昵,在熟悉而封闭的乡土间,-我们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规矩是习出来的礼俗,可规矩不是法律,现代法律的起点却是契约,契约的前提是独立的公民性,归根到底,自由要由法律来保障,才是真的保障,学法律、懂法律才能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不受制于地域和强力的掣肘;才能自由行使权力,而不损害社会群体和公民个体的利益......”
接着我切入正题,深入简出地讲了法的形成、法的意志、法的实行,并着重讲了与群众生活息息相关的几个法律法规,基本上把大学里学的法律知识用平实的语言叙述了一遍。
然后我又讲回来,说道:“乡亲们回到家里,熟悉的乡村土地,熟悉的人际关系,法律的概念变得淡薄了许多,天然的差位等级淡化了公民的独立自由,一些新鲜的想法和作为,在外地缩手缩脚,到乡间就有了尝试的**,不管好与坏,这都会对乡土秩序产生冲击,甚至触犯你意识不到的法律红线,所以,所作所为要多和家人讨论,多向村党支部汇报,谁也没有权利给存在了两千年的夫子村抹黑,每个人终究都是时空的过客,宽容、沟通、遵循、建树、参与,乡村是加油站,眷恋黄河,珍惜炊烟,浓烈的乡愁会温暖你远方的行程……”
我也不知道自己加入了多少煽情的色彩,反正我多年在外读书,乡愁始终是我无法排遣的情怀,许多话都是真情实感。演讲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后面的年轻人站起来鼓掌吹口哨,表示兴奋,新潮些的年轻人拿了笔记本请我签名,场面有些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