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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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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才是,以后有医生救不了的人,找我试试老鼠奶,准能救活。这位道人的本事真是了不得,深不可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精于灵异之术,他得意之处在于能理解老鼠的语言,发出公鼠和母鼠各种不同的意思表达,他还炼就了神奇的丹药,研成粉末,公鼠吃了可以散发出雄性激素气息,吸引母鼠,母鼠吃了可以散发些骚媚之气,吸引公鼠,还有一种药是老鼠吃了,可以吓退猫的……”

“等等,等等,你这是天方夜谭啊?行,行,我有些跟不上,你这也太离奇了!”我挥了挥手,让苏朗停了下来。

这回倒是轮到苏朗禁不住地笑了,他在身上摸索着,从斜背着的包里摸出一小瓶矿泉水递给我,我拧开来,“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喝下去,肚子觉得饿,“咕噜咕噜”作响。

“警官,你饿了吧?熬夜最费神了,消化得快,我也有些饿,咱们做个烧烤怎么样,叫你吃了终生难忘!”

苏朗说着,俯身拾起地上半死的锦蛇,从包里摸出短刀,先把蛇头切掉,把蛇皮划开,一手捏住,一手往下用力,褪掉蛇皮,除去内脏,用纸擦干净手,折了些松柏的枝叶,放在石缝间,再收集了些干叶和枯草引火,把蛇缠在树枝上,一切准备完毕。

就在苏朗准备点火的时候,忽然,荒山下的村道上有了灯光,由远及近,马达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立起身向树木掩映的路上张望。

苏朗倒没有站起来,低声说道:“不用看就知道,这是河春敷的吉普车,这声音这气味,我太熟悉了,夜晚谁还不在家里搂着女人睡觉?”

汽车没有开大灯,在黑幽幽的树丛间穿行,很快就消失了,像飞到远处去的流萤。

“河春敷难道没有女人可搂?”

“他当然有老婆,老婆贤惠得很。这夜出的应该是他的兄弟河秋索,河秋索的老婆穿金戴银的,可会显摆了,不过,据我看,这女人眉宽颧高,不主贵,败家之相。”

“这河秋索经常夜行不是?他也做老鼠的生意,见不得人吗?”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少管闲事,闭了眼,糊涂中乾坤大,闭上嘴,沉默里日月长,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鉴于你是公安,咱还是别谈论他人是非如何?我还想安安生生地做生意呐!”

苏朗点燃了火,松柏的枝叶有些潮湿,他侧头“呼呼”地吹,烟弥漫到凉凉的夜色里,带着松柏的油香。渐渐地,火苗窜了上来,蛇身被烧烤得“噼啪”作响,时候不大,空气中就掺杂了一种焦糊的肉香,在凉夜似水的此时此刻,勾起了我一些温馨之感。

火苗舔舐着夜幕,夜色的蓝精灵像舞动的巫婆眼睛怒视着火苗的热情,肆无忌惮地扑向火焰,夜是它们的,煦暖和光明的时刻还未到来。火候差不多时,苏朗伸手掰下一段蛇身,送给我,示意我先尝尝,他把火拨弄得小一些,用微弱的烟气熏灼。

我用嘴直接咬了一口,香气在眼前散开,外焦里嫩,细滑绵酥,有些草鱼的味道,又有些乳鸽的口感,怪不得广东湖南的同学们说湘菜中新增了一道“龙凤呈祥”,蛇和鸡一起清炖,味道上乘,品之不忘。

苏朗看我点头称是,自己也撕了一块放到嘴里咀嚼,满足地品味,不住地点头。

同样是食物,但想到蛇的形象,我胃里还是有些抵触。仔细感觉,到底是胃在抵触还是意识在抵触,

很难分辨。野外求生,人连蟑螂和蛆虫都能吃下,生存的需求会战胜感觉的厌恶,看来文明是与生存环境密切相关的,生存之下,容不得矫情?

我忽然想到了老鼠,问道:“老鼠肉是不是也很好吃?”

苏朗没有回答,好久才说:“风警官,你觉得我的肉会不会也很好吃?”

苏朗的这句话让我差点把嘴里的肉喷出来,我惊异地停住,抬脸注视着他。

“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也有你现在的同感。我经常梦到自己变成了老鼠,毛茸茸的,机灵可爱,虽然女人们都不喜欢。时间久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只老鼠,我虽然做老鼠生意,但我发点小财,总是要到长春观烧上三柱大香,感谢老鼠们给我口饭吃,它们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命延续。我懂得老鼠们的喜怒哀乐,从不在它们交配生育时打扰它们,遇到老鼠向我表现出惊慌和祈求,我都把它们放生。我的老鼠药与其说是一种毒药,不如说是一种迷药,三天之内,老鼠们会苏醒,即便是这样,一旦它们落入人手,鲜能再活过来,或烧或淹或斩,各种残忍的方式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

苏朗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我是鼠年生人,我一直弄不明白祖先们为什么把鼠排到生肖之先,又为什么把鼠贬到污秽之地,却把它后面的龙蛇举为图腾,难道这就是精英淘汰制的发端?”

苏朗的话有些不伦不类,但我同样陷入了困惑,思考着生存、规则、映像和伦理混杂在一起的自然宇宙观,如果现今仍然是恐龙统治的天下,鼠类会不会成为他们的图腾?

“我倒是挺喜欢米老鼠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苏朗的心情好了些,说道:“是吗?我最喜爱看汤姆和杰瑞,杰瑞聪明、可爱、正直,具有汤姆所没有的特质,这一点我佩服洋人的想象力,为什么黄河哺育的人就一定以为黄河得是黄的呢?不过《聊斋志异》上有一篇《义鼠》,蒲松龄还是和我有同感的。”

苏朗天然具备一些思辨的能力,能够从生存的角度进行思考,很是难得,当下许多人忙于生计,早就丧失了思考的兴趣和能力,这让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哎,那天在青山上分手,你去了哪里?”

“那天跳湖的小子并没有死,也没有受伤,风警官,这倒吓得我自己半死。”

“我知道他好好的。”

“其实那天我们都看到了你和那小子还有他姐在一起,我们还庆幸得亏没惹下大祸,要是这小子有个三长两短,风警官,你还不得追我们到天涯海角!不知道该不该问,这小子是不是你小舅子?”

“别胡说八道,我的女友是我大学同学,远在天边呐。”

“不过,这小子绝对是个人物,那天我从山上下来,那两个同伴儿也不约而同地绕到后山来寻找跳湖的这小子,别看他们掏人腰包,但江湖有道,国家有法,谁也不想惹上麻烦,谁也不想坏了名声。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找到了这小子,这小子个瘦体高,落水的一瞬间,镇定冷静,成功地避开了水的张力,像一条鱼似的分水而入,毫发未损。我们三个都喜出望外,簇拥了这小子到庙会上,给他买了套新衣服,还买了双很贵的双星球鞋,本来还想请他吃饭,结果你就从山门里出来了,我们只好躲在一边。才找到他时,我们给他钱,他却不要。”

苏朗的眼睛有些发亮,感慨地说道:“真是后生可畏,一代更比一代强,黄河九十九道弯,藏龙卧虎从不显,稍露峥嵘就惊天动地。这孩子如此年纪,以死相拼,豪气冲天,实是令人畏惧,等他大了,我们谁还敢在这黄河对岸混事,还不如趁他羽翼未丰,拉拉近乎。再说江湖上缺的不是机灵,而是胆气,推崇的不是功成名就的高祖,而是别姬断肠的霸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文化不高,但会背李白的《侠客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浑身颤抖了一下,脑际有点儿发凉。江、湖加上河、海,本是流动包容的水之所在,却被隐喻为社会的形态,这与土地和宗族是相对的,不过,前者注重的是规矩和道德自律,后者则多表述为流离失所与叶落归根,两者的语境涵盖了人生之全程。《道德经》里把固定当做常态,“江湖”则略具贬义,出世与入世,是国粹的两端,缺一不可,否则祖先们会失却其精神家园。苏朗之流游走于社会的边缘,践行着祖先们留下的信条,自成江湖,看来现代法律和价值观的弘扬,还任重而道远!

黄河滩里本不适于人的居住,春秋风起,沉淀下来的细沙随风起舞,弥若柳絮,拂沟起坎,穿堂入室,万色隐鲜,惨淡以浑沌,漫漫以披庭,晨起则耳堵鼻塞,衣衫蒙尘,夜卧则风沙摧窗,辗转反侧,心情为之零惨,意志挫于弥伦,实难将息。然水土育人,黄河滩里,人的心绪何能不动荡于丘墟,情怀何能不倘佯于江湖,现实与理想之间,是此岸与彼岸,二律背反,看来孔夫子当年提出“中庸”,不偏不倚,否定悖论的极端而执其中,是何等的智慧!

我的哲学大脑在此有些作祟,天马行空地演绎着江湖情怀,人格与角色有些脱离。法律有人性,但不枉顾,人们让渡自由于公共意志,而是为了不失去自由,这是社会性的最好选择,前提是要具有独立的人格特质,而江湖却是一种聚拢和责任的逃避。

我停住思绪,说道:“你这久立于危墙之下,受着社会自由的荫庇而又游离于法律规则的边缘,所作所为是很危险的!常在河边走,必定会湿鞋,不要矜持于自己的人性操守,圣人尚且不免,毁灭系于转瞬之间。”

我急于表达自己的想法,顾不上语句的斟酌,对他说了些抽象的句子,想再解释一下,却又想不起自己刚才讲了些啥,只好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希望对方能喻知我的意思。

苏朗有些似懂非懂,不肯定,也不否定,同样有些困惑地望着我,他肯定觉得我也是个怪人。

正在这时,我腰间挂着的对讲机“咔咔嚓嚓”地传来电波,接着听到呼叫:“洞洞拐,洞洞拐,洞洞幺呼叫,听到请回答!”

我掏出对讲机,回道:“洞洞幺,洞洞幺,洞洞拐收到,经三纬勾,经三纬勾。”对讲机里传来:“明白,明白。”为了定位,我们把镇区的道路约定为经纬。

苏朗把剩下的蛇肉全拿下来,又递给我了一段,小心地问道:“风警官,你们今天晚上是不是有行动,我多亏认识你,要不,很可能会被弄到派出所里询问,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多了路自宽!”

“是的,我们有行动,你近期夜行,可否发现什么异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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