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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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闷热的车间,劳尔再次拿起他的铁钳。
他的脑子忍不住去想象,尽可能勾画出着罗伊口中那副残忍的众人行刑图。
此刻,他虽是这车间内上百劳工中的一员,可他却又如身处牢笼一般;他虽身处牢笼,可他的思想却又犹如天边飞鸟一般。他的肉身是被禁锢的,可他的灵魂是自由的。
在无数次机械似的重复动作中,他可以不费心思去思考被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问题,他可以有大把时间去细细品味这糟透了的社会百态,他可以不失偏颇地内观自己的所行所想,探查自己是否有一丝退却、逃避、自私、虚伪的念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皮埃尔先生说午班的时间是从3点开始,10点结束的,虽然他们可以在7点稍作休息。这么算下来,他也还要再劳作5个小时。加上早班的7个小时,这里的工人每天至少要干满12个小时。
如果10点下班的话,走回家就已经11点了。为了明早在7点天准时开班干活,劳尔至少要在6点出门,这样算下来,他还有包括睡觉在内的大概6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
劳尔突然想到自己参军的那些最艰苦的日子,炮击最频繁凶猛的时候,一个星期他只睡了不到5个小时。可他又为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骄傲感到可怜、可笑。他原本以为,自己那些出生入死的经历已然是常人无法经受的,可他没想到普通工人的常态生活竟不必自己濒死难捱的那几年好过。
自此之前,他从未了解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也从未在意过,就好像这类人没有存在过一样。如果不是自己清高,他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这些人拼命生存煎熬的地方。
劳尔鼓着劲,使着十二分的力气,罗伊瞥到他这副样子都想出声阻拦他了。劳尔毫不保留地贡献着自己的体力,他像穷人厌恶富人、仇视富人、报复富人一样卖力报复着自己。
他清楚自己手里始终握着回归富人阶层的机会,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放弃他清高虚伪的理想。
走回罗瑟姆庄园,找到他的父亲胡佛,向他低头认错,像当那些人普通人从未存在过一样否认那些他难以释怀的恶与恨,或许这样他父亲还能为无能的自己谋取一份体面而清闲的工作;和那个他毫不了解的德国女人结婚,住在用她送给自己的钱买来的别墅里,从此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啪!”
铁钳那头发黄滚烫的玻璃瓶脱手掉在了地上,劳尔喘着粗气愣在原地。罗伊这会终于决定不再干看着,他走到劳尔的点位上。玻璃瓶虽然没有四分五裂,但也已经变形,沦为了残次品。罗伊用他的铁钳拾起了玻璃瓶。
劳尔的脸颊、脖颈和眼睛都涨红着,劳尔的目光跟着罗伊,他想说声抱歉,可罗伊已经走出了点位。
没想到,罗伊没走几步就碰到巡视的组长约翰,约翰都没有看一眼他铁钳中的玻璃瓶,说了句可真少见啊。罗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劳尔也看到了约翰,听到了约翰说的那句话。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液和泪水,又忙活起来。
组长约翰走到劳尔的点位旁,他看了眼劳尔身后那十几排冷却塑形的玻璃瓶。只要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没怎么偷懒,还算踏实肯干。
约翰拿起一个冷却的玻璃瓶子,放在手里左右仔细查看。
“怎么样,干得还习惯吗?”
“还好先生,比我想象得要简单些。”
“简单,
好极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劳尔,先生。”
“劳尔,你知道一个玻璃瓶的成本吗?”
“……抱歉先生,我,无意脱手的。”
“一个玻璃瓶的成本是5先令,很小的成本,是吧?所以我们一般不会对这些瑕疵品进行二次加工,因为让工人收集瑕疵品的时间足够生产五十个玻璃瓶了,五十个玻璃瓶也就是250先令,得不偿失。况且这已经是种很成熟的技术了,瑕疵品的概率应该控制在千分之一。”
“是的,先生。”
“好了,继续你手里的活儿吧。”
等到晚饭的时候,罗伊告诉劳尔产出瑕疵品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们负责的加工步骤很大一部分由机器完成,他们只需要动手完成剩下的很小一部分,而这一部分通常是不会出错的。
“是的,约翰组长知道了是我做的残次品。他找到我,跟我说了玻璃瓶的成本,还说这些残次品不会被二次加工。”
“他告诉你他会罚你的工钱了吗?”
“没有…他会吗?”
“不,约翰还没那么混蛋,但换做其他组长就可能会了,而且那些钱只会进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他们都是蠢人,边角料和瑕疵品其实占耗损中很大一部分,二次加工只会帮他们减少成本。”
“那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做二次加工呢?”
“相较于减少成本,他们更不想残次品出在自己的组下,所以所有人都想着把瑕疵品藏起来或是销毁。约翰怕你不知道规矩才找上你的。你很幸运,每周每个组都要上报瑕疵品数目,总不可能一直是零。就算真的是零,为了不引起厂长或是别人注意,他们也不敢真的那么报。”
“说你幸运,也是因为你这个岗位的前一个人得病死掉了。知道为什么车间里会那么热吗?是因为车间下面有个玻璃液池子,池子里面的玻璃液就像岩浆一样滚烫。你原本是要被派去那里的。那里的人整天离着岩浆不到1米,真是活受罪。”
“真的吗?”
“我干了这么久才得到了你这个岗位,你应该欢欣雀跃。”
罗伊毫不私藏地向劳尔分享自己多年的玻璃厂经验,这让劳尔既感动又感到可靠。
“罗伊,你应该当组长,至少是个组长。”
“谢谢,但不了。”
见罗伊并不喜欢这个组长话题,劳尔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你是怎么处理那个瓶子的?”
“找个箱子,-收集起来。”
“为了二次加工?”
“当然不。只是,个人收藏。”
两个人吃完饭,来到车间后巷。此刻天色已完全黑了,他们凑到煤油灯下的那点光亮处点起烟。尽情呼吸着阴冷湿润的油漆味,有了浓烈的烟味,空气终于好闻了些。
罗伊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对他胃口的年轻人了。他温和平静,但也有自己的脾气。他觉得劳尔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足够聪明能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他似乎有些对社会的思考和想法,但仍然像孩子一样天真而脆弱。
但这又如何呢?他们仍然是胜者。这就是年轻的力量,年轻人无论多么愚蠢恶劣,光是看着他们的年轻,就能唤醒你对生活的希望。
劳尔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工人换上干净的工服拐进巷子的一个巷口。
“罗伊,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那里面是宿舍,他们去睡觉。”
“这些人待会不需要继续上午班了吗?这才刚过了晚饭的时间。”
“那些人上完早午班还要上晚班,厂长允许他们晚饭后先睡上两个小时。”
“那还不错。”
“你也觉得厂长人很好了吧?只要一周多给几英镑,允许他们多睡上几个小时,他就变成众人眼里的圣人了。这些人可以一周7天,每天只睡这几个小时,他们愿意天天上足三轮班。可有的人躺在那张床上,不知道哪天就再也起不来了。”
“一帮可怜鬼…希望他们在最后的睡梦中没有带着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