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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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劳尔早早地就醒了。壁炉里的煤炭似乎很早就燃烧消散完其全部光热，除了劳尔身下木板一人大的地方尚且留存着丝丝温热，他的四周无不散发着冷气。

令人宽慰的是，昨天晚上他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入睡。坚硬单薄的木板床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一幅假象，让他误以为他还在战壕，而不远处的壁炉能让误以为还在战壕的劳尔感到足够温暖，足够幸福。

他几乎没花什么时间梳洗打扮，或是花些心思为自己准备一顿可口的早饭。他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壶里冰冷的开水，一饮而尽，随后就踏上了前往玻璃厂的路程。皮尔金顿玻璃厂在小镇的西北方向，距离约有5公里。如果只依赖步行的话，单程要花费劳尔近似1个小时的时间。

劳尔很快就发现他低估了邻近冬天的清晨，高估了自己的体温。路过散落的民房、小镇，他看到少有几个人家也亮起了火光，炊烟在他们屋顶的烟囱中逸散升空。无需太多的想象力就能知道，他们的小房子里一定很暖和。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餐桌上会出现什么样的食物，但他猜想，一杯温热香醇的红茶总不会是太过分的要求。想到这儿，劳尔默默笑了笑。幸好昨天那个叫艾达的女孩儿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她走了之后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手头上此时连茶渣都没有。

劳尔一路沿着小镇的主干道行走，东方渐渐显露出来鸭蛋黄般火红的光亮，空气中开始弥散出淡淡的，专属于玻璃厂的油漆一样的味道。

劳尔曾在报纸上看见过这家玻璃加工厂招工的广告。这家工厂用工没有什么门槛，自己的年龄和身高也都符合要求。于是他跑到高顿郊区，自信满满地准备投身工作。可他还没进到工厂车间，那股刺鼻的味道就刺得他的眼睛红肿流泪。劳尔花了一天的时间，他走遍高顿郊区所有的工厂，最终竟无奈地发现，皮尔金顿竟然是所有工厂里最好的选择。

终于，他走到一处空旷的平地，面前的是一座约有三层楼高的砖墙围城的厂房。走的近了，你才会发现那股味道是多么复杂。那不是食物植物堆积腐烂的恶臭，那是究极了人类发明精妙，从而诞生于自然之外的恶臭，那是一种混合着煤渣、飞尘、酸涩、甜腻、腐朽的油漆的恶臭。

那种恶臭通过鼻孔，穿过鼻腔，在你的咽喉、舌根沉淀，与你肺腑、肺泡融合。除了呼吸道还不够，它还要钻进你的食管，在你胃肠里搅动、翻涌。

厂房的顶部上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纵横复杂、长短连通，冒着刺鼻整齐的烟囱管道。无数根电线从厂房三楼的每一扇窗户里向外延伸到厂房外的电线杆上，再通过电线杆延伸到更远方。疏疏密密的那一层电线下面，是一个底部架起来的巨型的类似储油罐的东西，紧挨着砖墙墙壁放置着。

整个厂房看上去像一个丑陋、僵硬，又散发着滔天恶臭的冰冷怪物。虽然这不是劳尔第一次来，可他仍这么觉得。

劳尔找到工厂门口的守门人，说明来意。守门人让他等着，一人登上通往二楼办公室的通道。几分钟后，皮埃尔先生跟在守门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一人一句地聊着，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欢迎你，劳尔先生，很高兴我们能有你的加入。”皮埃尔先生还没说完，他和守门人就一同轻浮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受得了这里的烟味了？这是你的工服，看看适不适合，跟我来。”

皮埃尔先生把一套工服扔给了劳尔，

他一手用大拇指撑着自己背带裤上的皮带，一手拿着一个过分大的烟斗，时不时放进嘴里来上两口。

劳尔紧跟在皮埃尔先生身后。皮埃尔先生昂首阔步，步伐矫健，吐出的烟雾总被他甩到身后。他领着劳尔传过工厂通道，往工厂深处大步走去。

“早班7点开始，你动作快点的话，还能去看看食堂有没有剩饭。早班7点到下午3点，1点休息；中班3点到10点，8点休息；夜班10点到5点，不休息。6点开始供应早饭。早中班一周8英镑，早夜班或是中夜班一周10英镑。”

皮埃尔先生的嘴像打字员手底下的打字机一样，噼里啪啦说着那一套顺口溜似的排班说明，加上两个人脚下被皮鞋踏响的铁板，有节奏地“铛铛”响着，皮埃尔先生像是快要直接歌唱起来。

劳尔则努力接收着这一大堆高频的信息。

“呃，不好意思，皮埃尔先生，但您说的薪水和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

皮埃尔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的饭钱难道需要我来买单吗？”

劳尔一时语塞，“好吧…我想，早中班会比较合适。”

“年轻人，告诉我你是这家工厂厂长的儿子吗？”

“不是。”

“那我让你什么时候上什么班，你就上什么班。”

皮埃尔先生自感耐心十足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想一天上足三班我也不会拒绝。”

两人快速穿过一个个车间，来到一处封闭的车间门前。皮埃尔把烟斗塞进裤子口袋，两只手拉住车间沉重的金属铁门。

“隔壁养牲畜的乡巴佬投诉这里的烟味让他们家的母牛得了结膜炎，我不得不重装这儿的排风管…额！帮我一把！好了…”

劳尔看到车间里面的一幕时，他愣住了。

那是一个约有5百平米的地下车间，劳尔不知道这个车间里到底塞了多少人，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他看到工人像是芝麻一样撒在各种凸起的金属机器旁边。更加浓郁、沉闷、混合着人类体液味道的臭气，随着翻滚的热浪，不停打在劳尔的脸上、身上。

车间里回荡着金属的撞击声，机器的轰鸣声，通风管道的抽风、鼓风声，一霎时，劳尔以为这便是地狱了。

“额啊，臭死了，这帮臭猪……我装好排风管之前不许开窗。好了，赶紧进去把门关上。看见下面那个在那里晃荡的老秃头了吗？那是你的组长约翰，他会告诉你该干什么，什么不该干。有什么事情找他，别动不动找我。我说清楚了吗？嘿，我说清楚了吗？”

“好的，先生…”

劳尔缓过神来，他突然向准备离开的皮埃尔先生追问道，“但是我们什么时候签合同呢？我们至少不需要签个合同吗？”

皮埃尔重新将口袋里过分大的烟斗掏出来，放在嘴上。他看着劳尔，像看着一个胡言乱语的孩子，他说道：

“签，当然会签。先把你今天的早中班上完，到时候你会知道要不要签的，小王子。”

皮埃尔先生没等他反应，便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走了。劳尔抓紧手里的工服，他的脸上写满了犹豫和纠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为什么别人能忍受的，赖以为生的，他劳尔却觉得受不了呢？这已经是这里最好的工厂了。

劳尔还是踏进了这座火热的车间，他毫不费力就关上了背后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