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纳塔丽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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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容】
我像是一张劣质的、从毛纸厂刚刚印出来的最薄的纸。
因为没有用足材料而生脆不堪,又因为用了太多漂白粉而没有没有血色。
可是描画它的人却珍惜到像是对待价值一个皮斯托的一张羔羊皮,把它描绘地很精致。那是生出我来的人。
这不是我写出来的话,而是我的感觉,我不认识半个字,更不是那些出口锦绣的富家小姐。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咬不动的皮斯托,我唯一一次听说皮斯托这个词,是听说别人收到了一个假的,那人轻轻一咬就坏了。
所以,不用担心我会说谎话骗你,更不用怕我会不把真话讲全。
只是怕因为太真了,你会不信的。
我没有表情的,呆呆的在镜子前面坐着,听着一场从根子上就不是为我办的,却要我做新娘的婚礼。
“怎么会呢,她可感激您的施舍啦,我是她婶婶,我看着她长大,这孩子可乖了。”
一个站在屋子里面的女人不迭地说。
是的,我在屋子外面,我没有自己的房间,也不被允许睡自己家的床,两个据说是跟我有亲戚的大人来到这里了。
我只有一个在风口的,铺着一张床单的硬板子。我总是把每一处褶皱都铺的很平整,如果不这样,那两个大人说会被来这里的客人嘲笑。
是的,他们只是“那两个大人”。
我继续看着镜子,镜子满是污渍,我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在水影里,看见自己的衣服】
冷的刺骨的水里面,是不属于我的,尺码大的多的衣服。
我穿着的,也不是我的衣服,但是脏极了。
水面,是一个完全的壁障。
把脏的我跟干净的分开,把冷的我与暖和的分开,把沉默的与欢笑的分开。
河对岸是黑色的林子与风。河这岸是黑色的,衣服油腻反着光的我。
“快点洗,洗完了没有?你这个丧门星!”
尖锐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一个大人的嘴里到我这里来。
我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呢?
是一片山坡上吗?
【在陡坡上,看见自己的脚印】
脚印是一个浅浅的船型。她说,这是最漂亮的脚丫。但是鹿、羊、马它们的脚印也一样漂亮。
我不管,我的最漂亮。
忽然间,脚印自己下陷。
只是一个深深的坑,被脚踩的很深,可见用它借力保持重心的人是如何挣扎,我没有抓住唯一一个会问我我吃不吃的饱的人。
我刚看见她从陡坡滚下去的时候,甚至不可思议到想笑——她怎么可能会没有被我抓住呢?她也那么轻,比我能重多少。她是不想我也掉下去,我知道。
我明白过味道来,就哭了。
或者,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但是现实与梦境一样,只不过我是守在巫医诊室病床边,没能守住她,所以,终结把她抢走了。
或者,我是在深深的小巷子里,看着她被一个邪恶的影子拖走?
或者,她迟早是要被带走的,她太好了,神也要跟我抢她。
可是,你都有那么多信徒,为什么偏来抢唯一剩下一个她的我?
我不知道,我的头很痛,我只记得她的笑,清清楚楚地。
“别怕!”我看得见她的口型。
我不怕。
【在墓碑前,看见一只狐狸】
它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狐狸,它的毛脏兮兮的,像一只稍微大一点的老鼠。
它站在墓碑前,站在一个男人的墓碑前,跟我一样,也跟我一样高。
可是这会,她还在我旁边呢,她牵着我的手,她哭着。
我没有哭,我那时候还不足以知道“悲伤”是什么意思。她还在,家就在。
我看着狐狸,冲它扔了一个小石子。它灵活地躲过,跑掉了。
我后来才明白,我以后也会被扔更多的石子,只是,我躲不过。
我的灵魂笨拙到与我的身形完全不相符。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手,枯干地抚摸我的脸颊。
我只听她的话,尖锐的议论再也不能传进我耳朵里。
【还是一面镜子,我依然站在这。眼睛睁得太久而发酸。】
该死的咸的液体把我的眼睛盖住,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纳塔丽,快过来,见见桑脱老先生!”
我没有动,我是纳塔丽吗?
一个女人用她铁钳一样的胳膊把我拖到屋子里,我见到了一个老头。
啊?桑脱先生?他在这里?
他是镇子里最有钱的那一位是不是?
对吧,我从他家墙外面走过去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看着我,他小声与我婶婶讲话。我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我也没有哭,比这更值得哭的事情有的是,我早就哭完了。
我在自己的硬木板上睡去。
不过是嫁给一个老头,给他当个使女,没什么的。以后,说不定我就能吃上一口有温度的饭了。只是他家里儿子刚去世,怎么父亲就要急色成这样?
算了,挺好的,有饭吃就行,我麻木地想,我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出乎意料的,没有人叫我,但是习惯早已养成,我自己就早早起来。
我以为,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什么破东西,用一个黑色马车塞进桑脱庄园也就够了——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子,凡是不想给名分的,就避着人一送,没留下首尾,干净。
可是现在这个场面却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白色的丝绸地毯是这么的软,在我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外全部铺满。那些穷酸嘴脸的亲戚邻居现在都小心翼翼地,不敢下脚。有的还假装自己要整理鞋带,却趁机摸摸地毯是不是真的丝绸触感,得到肯定答案以后,这些人就像三月的麦子,昂起头。
是的,竟然有人来参加。他们还都在嘴上用羊油皮抹了一抹——这是穷人出席重要场合必备的好玩意,嘴角的油光能让你看起来是个常吃肉的富人。
白色是一种最圣洁的颜色,我喜欢白色,自从她去世以后,我就只穿深色的了,这好洗,揉两下没有味道就够了,谁也不会在意深褐色的污渍。
白色塔夫绸隽着白花,上面有仔仔细细的月亮、星星花纹,都必须从特定的角度,有反光才能看。在太阳底下最美的,就是这种样式。婚礼都是这样子的。
但其实今天看不见的,今天愁云惨淡,头顶满是蓝灰的霾,风怪冷的。
无数的白色花朵、花苞、花瓣被放在桌子、架子、橱子上,紫色的铜丝把修剪好的花茎缠绕起来,让它们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
轻灵的铃铛声一阵阵飞,小巧的丁香锤一下下敲,沉重的月亮鼓一片片响。
可是,怎么会呢?我有什么魅力,值得这么大操大办?我肯定比桑脱先生的夫人要逊色,比桑脱先生的女儿要逊色的多。
我被几个夫人架着,穿上一件白色的长裙,天哪,我从来没有穿过这样一件长裙。我知道我穿一小会就是要脱下来的,但是,没有人提前告诉我,我甚至前一天没有洗澡,今天连脸也没有洗。
谁会希望当遇到一条这样的白色裙子时,自己却不是最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