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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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萧崇琰只身一人踏入皇宫内的传送阵法,片刻后已经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
他的身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这座高塔,就是沉铁狱。
东璜王朝内所有触犯律法的修行者,皆被关押于此。
萧崇琰身形微动,下一刻便出现在高塔下,而后又一次身形飘渺,再次出现时已在塔内。
沉铁狱楼层越高,关押的修行者境界越高,其间禁制亦越强。因此萧崇琰一路往高处走去,并未停留,直到第二层
这一层,便是用来关押抱一境亚圣的牢笼。
秦柯然便在这里。
与下层相比,这里空间极大,却更阴沉压抑,属于神无境的浩瀚威压时刻悬于头顶,即便是未曾被限制修为的普通修行者行走于此,亦不免受到压制,更不用说被封住一身修为,重刑加身的犯人。
偌大的囚室正中,有纵横数条玄铁锁链自四壁交叉穿过,将跪在地上的秦柯然紧紧束缚,其上金色符文若隐若现,如在流动,便又是一重封禁阵法。
层层禁制下,即便强如抱一境亚圣,也再无法提起一丝灵力,只能如同没有修为的凡人一般任人宰割。
“哗啦。”
听到脚步声,原本低垂着头的秦柯然蓦地抬首,牵动身上锁链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的眼中像是有光被猝然点亮,但当他见到来人是萧崇琰后,那光芒又倏尔消散,只余下一片沉寂。
“是你啊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秦柯然冷淡开口,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那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亲王殿下”
他身上还穿着大典那一日的郡王朝服,身上配饰俱在,无一被除去,只是早已凌乱不堪,满是脏污
在眼下这番境地,毫无疑问是一个明晃晃的嘲讽与羞辱。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气焰嚣张的东郡王,如今却镣铐加身跪于人前,狼狈不堪又无力遮掩,全然赤i裸i裸暴露在他人面前。
他曾经有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卑微难堪。
正如秦柯然曾经所说的那般
“我很想知道当高高在上的崇亲王殿下从九天跌落泥潭,沦落至一无所有时会是怎样得痛苦挣扎,绝望不甘”
而如今萧崇琰白衣飘飘如有仙人之姿,神情安然站在他身前。
他却满身狼狈被囚于高塔,跪在对方脚下,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
是怎样的痛苦不堪绝望不甘
“萧重琰,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你呃”
秦柯然抬首的动作有些大,那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如有感应,蓦地绞紧,深深陷入皮肉间,暗色的鲜血顿时自他身上渗出,将本就污秽的朝服染得更为不堪。
秦柯然闷哼一声,咬牙忍下痛楚,极力抬头,不愿露出分毫虚弱神色
但萧崇琰却反倒退后一步,微微皱眉,眼中满是嫌弃的意味。
他不想脏了自己的衣服。
秦柯然自然也看出了萧崇琰的意思,冷笑连连,声音极为阴沉“好一个光风霁月,金枝玉叶的崇亲王,你”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接着脸上浮起困惑惊讶的神色,似是十分不解“你的身上没有沉铁狱的通行铭牌”
于沉铁狱内行走,若无通行铭牌,便会承受狱内威压,被压制者修为亦会被禁锢。
而萧崇琰一路走来却全无身形滞涩之相,身上并无半点灵力波动,显然极不寻常。
秦柯然虽境界跌落,修为被封,但曾经身为亚圣的眼力仍在,很清楚萧崇琰根本未受到沉铁狱内这道神无境威压影响
若无通行铭牌,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只有当萧崇琰的神魂力量仍在沉铁狱之上时,他才不会受到此地威压的压制。
而在沉铁狱内,唯有神无境与神圣境可来去自如。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病弱少年,一个发病时虚弱得连剑都握不住的病秧子却是个至少神无境的大修行者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大修行者
那么萧崇琰又是谁
秦柯然眼中的震惊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便是恍然大悟,最后化作一片自嘲与认命。
“原来是你”
东璜皇族、人魔混血、惯常用剑、能使出小师叔的万辰星
萧崇琰还能是谁
“你果然不会那么容易死也是,魔君冕下作为沧澜万年来的第一位圣人,又岂是那样容易死的”秦柯然冷笑一声,低低地开口,“你早知我是流云巅上四人之一,你要来杀我,是吗”
“你确实该死,但与我无关。”
被秦柯然一口叫破身份,萧崇琰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开口时甚至还有些有气无力,眼中满是厌倦的神色。
“你们要杀我,是你们的事。”他慢慢地说道,语气很平静,“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何要那样做”
为何会为幕后那人迷惑,认定将自己杀死,以神魂剑骨为祭归于四方天柱,便可阻鬼域千年入侵之势
“杀了你,我就可以得到东璜王朝我为什么不杀你”
秦柯然的声音在痛苦下有些断断续续,神情却始终一片漠然,看着萧崇琰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千年前流云巅上的那场惊天谋划与伏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杀我,你也可以得到东璜王朝。”萧崇琰的神情有些可惜。
秦柯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足以证明他根本不清楚那场伏杀真正的内情,不过也只是个棋子而已。
千年前,有人与秦柯然做了一个交易。
只要杀死自己,便能助秦柯然得到东璜皇位。
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出如此承诺,还令秦柯然深信不疑
那个与秦柯然达成交易,在背后推动流云巅伏杀设局的人又会是谁
对于这个幕后的人,萧崇琰心里划过很多答案,却依旧无法完全确定。
于他而言,在知晓秦柯然只是个被抛出来的牺牲品后,便已经对秦柯然失去了兴趣。但时至今日,却依旧还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让他真正感到困惑不解。
萧崇琰垂眸看着脚下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好奇,神情认真地开口。
“秦柯然,你为什么要害皇姐”
不论秦柯然对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但在萧崇琰过往的记忆中,秦柯然再如何醉心权力,也不可能会作出对萧珞下毒,甚至要取她性命之事
这太不寻常。
被锁在地上的男人闻言眉梢轻挑,似是露出了一个短促的自嘲笑意,却没有开口说话。
“我们给过你很多次机会。”萧崇琰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开口,说道,“在落河学府,若你收手不以凌成试探;若你于河东鬼化爆发前停手,将一切向皇姐坦白”
秦柯然做过的每一件事,萧崇琰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你若回头,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秦柯然轻笑一声,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怅惘,“走错了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再回不了头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浓重的自嘲意味。
“若我回头,你们焉能原谅我所做下的一切”
“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因我踏入了流云巅上针对你的杀局萧珞就永远不会原谅我”
秦柯然冷笑着开口,极力挣扎着抬头,眼中迸射出怨毒的目光,直直落在萧崇琰身上。
“在萧珞心里,东璜比什么都重要,然后便是你这个与她屡屡作对的亲弟而我”
“我是东璜王朝的东郡王,我与萧珞相爱千年,却始终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在外人面前,我永远只能垂首站在她身后在他人眼里,无论我再如何位高权重,我也依旧只是东璜女帝心情好时宠幸的一个玩意儿而已”
秦柯然的神情极为不甘与怨恨,冷笑着开口。
“而萧珞呢在她眼中,我就是她买下的一条狗,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不论她平日对我再如何冷淡,只要她招招手我就一定会回到她身边摇尾乞怜”
“在她心里,东璜确实永远比我重要千万倍”
似是落入此番境地,一切已经再无遮掩的必要,秦柯然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再不顾紧紧缠在四肢的锁链,任凭那几乎要将人绞断一般的惩戒落在自身,只是死死抬头盯着萧崇琰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声说道。
“我为什么要害萧珞我就是深恨萧珞,要她失去修为,失去一切,也尝一尝只能被他人掌控一切的滋味我要她只能软弱无力地依附于我,费尽心思在我身下讨好承欢”
沉铁狱内很安静,只有秦柯然情绪激荡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二层。
萧崇琰微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几近发狂般的男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秦柯然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如今一败涂地,沦为阶下囚,以其心性,绝不该成如今这般,轻而易举便被击溃,仿佛是内心的某种情绪被无限放大便如同心魔问境那般。
这很不寻常。
至于秦柯然那一番情绪激烈,发泄一般的自我剖析,将一切原因归于因爱生恨的报复
萧崇琰不信。
他虽然不清楚萧珞与秦柯然之间的那些纠葛,但这不妨碍他看得出秦柯然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自风月之地走出的罪奴,能在第一次见面便赢得萧珞好感,步步走近她身边,最终让萧珞不顾朝臣与君上反对,将其带回府中,此后更是一手扶持着秦柯然,助他一步步登上那条通天大道
这般隐忍与谋划,城府之深,意志之强,则所图必然极大,绝不会在事情未有定数前,便要倒戈一击,背叛已然深信自己的萧珞。
更何况当年萧崇琰叛出人族,萧氏无后,萧珞本就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秦柯然。
以秦柯然的敏锐与智慧,不可能猜不出萧珞的意图。
难道秦柯然便连这几百年都等不得
“呃”
这时有极其隐忍痛苦的声传来,萧崇琰垂眸,神情冷淡看着脚下的秦柯然艰难喘息,在禁制的反噬下几乎连跪都跪不住,却还是被锁链强行拉扯开四肢,被迫跪直身体。
满身狼狈的男人低垂着头,气息十分微弱,似是已经陷入昏迷,但被锁链束缚的身体却还在颤栗不止,像是正经历着极端痛苦的折磨。
萧崇琰的神情中渐渐泛起困惑。
下一刻他忽然抬手,浅金剑气于指尖萦绕,蓦地出现在那束住秦柯然的铁链旁,直接切断了其上禁制
深深嵌入皮肉间的锁链骤然一松,秦柯然整个人控制不住向前倒去,堪堪在触及地面前被锁链拉住,接着他的下巴被一道剑气抵住,迫使他抬头
在萧崇琰的注视下,秦柯然的脸颊处缓缓浮现出一道银白图纹,状若莲花,花瓣如同活物般缓慢开合,明明散发着极为清正神圣的气息,却不知为何在此番情境下,无端显出几分妖异诡谲的不祥意味。
“啊”
在那道图纹出现后,秦柯然浑身颤抖越发剧烈,脸上渐渐露出再也遮掩不住的痛苦神色,细碎的声断断续续溢出唇间,显然已是痛苦到极点。
而令秦柯然如斯痛苦,受尽折磨的,却只是这样一道小小的银白图纹。
“银牵情”萧崇琰认出那道银白图纹,眼中闪过几分惊讶,说道,“你将秀禾留在身边,是因为魔族紫瞳一门可以秘法将其压制,而紫瞳的合欢双修道修练至高境,甚至可以解除这种禁制但你体内禁制仍在”
这意味着秦柯然根本未与秀禾行过床弟欢好之事,因此体内的禁制从未被解除,而如今秀禾逃跑,秦柯然体内禁制再无压制,顿时爆发。
“咳咳,唔是啊,我就快要死了,但你们是赢不了的萧崇琰萧翊,我们四人都不知道其余人是谁,所以你不需要在我这里白费力气”秦柯然在急剧的喘息间轻笑开口,眼中渐渐升起恶意的怨毒神色,“而我即便知道,又为何要告诉你”
“萧崇琰,你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曾经由端肃口中说出的话,再一次出现在萧崇琰耳边。
秦柯然跪伏在地,下巴仍被剑气抵着,被迫高高扬起脸明明是一个极其卑微不堪,极尽羞辱的姿势,但他的神情间却不见半分耻辱之色,那双布满痛楚的眼睛里,甚至还闪烁着嘲讽和怜悯的微弱笑意。
“你活着,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要因此而遇险,他们所受到的所有伤害皆你而起。萧珞要为你而死,景珩仙尊要为你而死,佛子也要为你而死所有人都会为你陪葬”
低微到如同耳语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话语中的意思却恶毒可怖至极,秦柯然的声音越来越微高亢,脸上神情也渐渐狰狞,像是已经在剧烈的痛苦间神智混沌,只剩下无意识的,本能般的嘶喊。
“萧崇琰,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不能就那样无声无息死去,而偏偏要再回来”
“那个人那个人太强大了我们赢不了的只有你死了只有你死了,只有萧珞不再是东璜女帝她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你会害死她的”
萧崇琰微微一怔。
他先前并未开口,只是一直以神识进行推衍计算,而在秦柯然这句话后,他已然推算出所有前因。
秦柯然所中的银牵情,只有一个作用。
以神魂消抹为代价,从此再不能动情。
情愈深,反噬愈重。
而今日禁制开启,惩戒落下,反噬沉重如同酷刑加身,则意味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秦柯然依旧深爱着女帝萧珞。
至此,先前萧崇琰想不明白的事,便都犹如被打通所有关窍,一切自然分明。
秦柯然八百年筹谋,做尽一切恶事,原就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全是为了萧珞一人。
只要他死,萧珞就能活下去
萧崇琰看着眼前如同陷入梦魇的秦柯然,神情一片平静,只是催动剑气,强迫秦柯然抬首,在对方露出痛苦神色,睁开眼睛的瞬间
他的双瞳间亦闪过金色魔纹,施展魔族搜魂术,于刹那间侵入秦柯然神魂
“萧翊你”
挣扎嘶吼不断的秦柯然声音蓦地顿住,双眸间神采黯淡,神情渐渐空茫。
在萧崇琰越来越深的入侵下,他的记忆逐渐被打开
“按我说的去做,你还可以活着离开。如果你拒绝,那便让萧珞先死如何”
茫茫雾气间,忽然响起一道分辨不出的声音,秦柯然抬眼望去,只见说话那人被环绕在一团灵火中间,只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那团灵火是极惨淡的白色,自四面八方燃烧而起,火舌倒卷舔舐上他的袍角,却冰冷刺骨至极,散发出一片死寂之意。
明明未曾释放出任何威压,秦柯然望着那人背影,却不由自主便感到阵阵神魂战栗,仿佛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身前身后皆是死路,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心头自然而然浮现起一个念头。
灵火间的那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抗的存在,在那人面前,他所能做的唯有臣服。
茫茫雾气间一片沉默,很久之后,秦柯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答应了。”
那是一切的开始。
那一日,他于无意间撞见了某些极为隐秘且可怕的事情,而灵火间那人只是轻描淡写一眼,便轻而易举将他压制,以萧珞性命威胁,要他臣服,为那人所用。
自此之后,他便被那人握于掌心,再挣脱不得,只能听命行事。
但不知为何,每当秦柯然想要记起那一日他所看见的,令他真正心生恐惧,从而再不敢升起反抗之心的记忆,所回忆起来的却总是一片空白。
他的记忆在无知无觉间被抹消干净,而那人明明可以令自己毫无察觉,却依旧露出破绽,只为警告自己。
他的一切,都在那人掌控中。
如若反抗,所有的报复,都将落在他最重视之人身上。
后来,他便上流云巅,成为天柱下四人之一,做成了那件极隐秘且可怕的杀局。而后他回到东璜,装作恍若无事,替那时仍在闭关的女帝萧珞处理朝政,不动声色扫去一切痕迹。
作为萧珞最亲近的人,秦柯然自然知道萧珞与北地魔君之间的真正关系,他也知道萧珞必定会知晓流云巅上的真相
那个极其护短的女帝,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她又是那样骄傲肆意,一旦发现真相,必然忍耐不住,一定会直接出手。
萧珞是赢不了那人的。
她会死。
就像那个人除去北地魔君那般,无声无息、痛苦万分地死去,没有任何人能知道真相。
所以秦柯然一反常态,开始结交朝臣,联合武将,培植自己的势力,渐渐成为东璜权倾朝野的权臣,也成为众人口中野心勃勃,媚上欺下的佞幸奸臣。
他为博取那人的信任,不惜自愿被种下银牵情,甚至对萧珞下毒,要令她境界无法再进一步,不至成为那人的威胁,以至于像当年的北地魔君那般,被联合设局除去。
他会为萧珞挡下一切,而萧珞也终究会明白他的心意。
然而他最终还是错了。
记忆在飞速流逝,秦柯然的记忆回到逼宫那日,站在朝凤殿内,看着上首女帝冷漠看向自己,毫不留情出手将自己击落,忽然觉得一阵茫然。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
秦柯然恍恍惚惚地想着,记忆在不断向前翻去,划过他与萧珞并肩而战的那些年再向前,到他刚刚自萧珞府中而出,进入朝堂被百般刁难的那段岁月
那么多年来,无论发生何事,始终有一人站在他身边,不顾千万人阻拦。
“柯然,虽然这一切很难,但我相信你。”
“我们一起,可以跨过所有的困难。”
后来两人的境界越来越高,萧珞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在朝堂中说话的分量也越来越足,而秦柯然的能力也渐渐被朝堂认可
在与鬼域一战中,他领军镇守于未竟岭天柱战场,死死守住了东璜境内的鬼域投影大门,不知多少次陷入绝境,濒临死亡但都是萧珞的那一句“我相信你。”支撑着他一直血战到最后一刻。
大战胜利后,萧珞是怎么说的
“你看,我们这不就是成功了”
“我们彼此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遵从心意一道前行,无论这条路上未来还有什么阻碍,都可以携手跨过。”
记忆中的那个俏丽少女已经成长为威势凛然的帝王,却在庆祝战争胜利的庆典前夕抛下所有朝臣宫人,奔向彼时仍旧与东璜朝堂有些格格不入,始终孤身一人的自己。
她身着最高贵威严的帝王冕服,拥住自己的手臂却极尽温柔,脸上只有最纯粹的开心笑容。
她说“我想与你一同走到这条大道的最后。”
“阿珞”
秦柯然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双手,却只是穿过了一道虚影,而后眼前一切再度化为泡影,消散不见。
他知道那是他抓不住的承诺。
是他失约了。
秦柯然神情怔怔地注视着眼前不断闪回的记忆,心想或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他与阿珞他们曾经一路同行,深信彼此,毫无保留,但后来却是渐行渐远,大道殊途,再回不到从前。
所有一切,都开始于那一天。
在他遇见那个被迷雾深深笼罩,操控着白色灵火无比强大,可怕至极的人后,他便已经深陷恐惧,无法相信自己,从此顾虑重重
再寻不回曾经的心意。
记忆的回转越来越快,如同漩涡般让他越陷越深,秦柯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人最开始相遇的那天。
那是他被卖入风月楼后的第一次接客,点了他的客人是个一身黑衣的俊俏少年,一举一动间威势深重,看着便贵不可言。
于当时的秦柯然而言,那个黑衣少年,是动动手指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贵人。
当时他跪伏在地请安,心中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慌乱,却忽然被一人温柔扶着肩拉起身,听见有人含笑轻语,告诉他。
“抬起头,不要害怕。”
他抬头,从此看到了光。
秦柯然看着阳光下那个女扮男装,英姿勃发的少女,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记忆中的少年轻声低语,对自己说道“我要变得强大,有一天能与她并肩。”
为她驰骋沙场,为她守住国门。
与她,朝朝暮暮,白首不分离。
萧崇琰退出了秦柯然的神魂。
他看着陷入回忆,神情微茫的男人,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告诉皇姐。”
不论你所做是对是错。
萧崇琰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只留下满室寂静的囚牢,和跪于正中,一脸似哭非哭表情的秦柯然。
一场记忆回溯,让秦柯然重新看过自己这一生,而到最后,他却已经再看不清自己的本心。
他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到最后却是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他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心,偏离了最初踏上的大道,最终将自己逼向了绝路。
汲汲半生,可能忆起自己最初心中所想
而如今行到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可还能记得自己真正所求究竟为何
萧崇琰离开沉铁狱后便回到了东璜皇宫。
此时夜已很深,他独自走在御花园内,仍在想着秦柯然所说的话。
“你会害死他们所有人”
“我们四人都不知道其余人是谁”
很显然,秦柯然只是流云巅四人之中,知情最少,受蒙蔽最多的那个人。
而在那四人之后,还有更多的人。
他们彼此牵连而成一张大网,早在过往数千年间将整座沧澜大陆笼罩,一点一滴蚕食着此间天地,只为达成某个目的。
与天柱有关
还是与鬼域有关
而编织这张大网的那人,那个被白色灵火环绕,令秦柯然恐惧如斯,无法升起任何反抗之心的大修行者又会是谁
如今沧澜大陆九天之上,唯有十二位亚圣。
那个人,可在他们之间
若是如此,则必然早已有人破境神无,成就半步圣人,却至今秘而不宣。
又或者,九天之上,还有人站得甚至更高。
而这十二人中,又有几人身在那网间
站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人,既已选择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未来又将如何
萧崇琰向东望去,看到乾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显然萧珞正在彻夜处理朝政,便如同过去千年的每一个夜晚那般。
他再向西望去,看到自己的寝宫内只点着两盏灯火,知道有人还在等自己回去。
顾璟在时,总是不喜有宫人在场,早早便要将他们遣散。
那个人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要他喝药,为他弹琴,一反常态得唠唠叨叨,却意外得不令人讨厌。
有时候萧崇琰甚至觉得,顾璟那副无可奈何却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实在看着格外有趣,让他忍不住就想要看的更多。
他最后向大陆更西边望去,看向那座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流云巅,有些叹息,不知山巅那人,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但萧崇琰只是知道,不论是景珩,若空,还是皇姐萧珞,他们这些人兜兜转转近千年,虽然有过无数怀疑与迷茫,也走错过无数条路,做错了很多的事但所幸他们最终依旧守住了那一点本心。
扪心自问,而后前行。
修道如此,人生亦如此。
“去见秦柯然而已,为何去了这么久”
这时有道声音自他身后蓦地响起,萧崇琰回身,看到顾璟负手站在月下,朝自己望来,神情间像是有些不悦,眼底神色却很无奈。
“走吧,我们回去。”
怎么都等不来自家伴行者的顾璟终于坐不住,亲自来抓人回去喝药,本是想要冷下脸好生教训一番,却在看到少年于月下白衣飘飘,神情飘渺的刹那,忽然又软下了心肠。
顾璟在那一刻,不知为何总觉得萧崇琰像是有些疲惫,像是需要有人等在他身后,对他说一声“一起走吧”。
所以他自然而然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只是很轻又很稳地开口,说出了那句他认为萧崇琰最想听到的话。
走吧,我们回去。
我们一起走。
萧崇琰看着月下的那人,神情微怔,心想那顾璟呢
顾璟的大道,又将落在何处
千大道终究殊途,他们踏上彼此的大道后,可还能始终如一,坚守本心再无动摇
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却忽然偏转过身,望向沉铁狱的方向。
与此同时,顾璟亦回身而望,看向同一个方向。而下一刻,御花园中气机微动,女帝萧珞的身形蓦地出现,负手而立在两人身前,冲他们点了点头,沉声说道。
“秦柯然死了,神魂被抽离而亡。”
御花园内的气氛一时极为凝重。
如今御花园内人,已是东璜皇宫内境界最为高深的人,亦是整座沧澜大陆内,可于九天之上拥有一席之位的大修行者。
是谁能在他们人的眼皮子底下,杀死一个被重重看守的重犯
女帝看向萧崇琰,淡声说道“神魂被抽离而死这种攻击方式,你应当很熟悉。”
萧崇琰点了点头。
他明白萧珞指的是流云巅上的那场伏杀,他被生生抽离九分神魂,与秦柯然此番陨落应是源自同一种神通。
而抽离神魂,断其生路,这种神通唯有灵族才可施展。
南岛灵族,乃万年前沧澜大陆的主宰,他们天生能够修行,灵力纯粹强大,且拥有极为特殊的一体双魂特质,能够化形身外身行走世间。
灵族的身外身便为灵体,便如同修行者的神魂离体,却更难被发觉,极擅于潜行,也正因此,灵族刺客从来都是沧澜大陆最顶尖也最可怕的刺客。
但南岛灵族已避世多年,极少有族人在族地外活动,如今沧澜大陆唯一能被确认灵族身份的,唯有那个沧澜第一刺客
不留人的首席刺客,烬夜。
亦是当年流云巅那四人之一。
而若无意外,烬夜应当已经发觉萧崇琰的真实身份。
对于当年流云巅的真相,烬夜又知道多少
对方如此暧昧不明姿态,又是作何打算有何意图
随着流云巅上的真相渐渐揭开,那天柱下四人身份逐一揭开面纱,笼罩在萧崇琰身周的迷雾却越来越深。
就像是还有更加可怕而不为人知的真相,正藏于背后,虎视眈眈。
这条重返九天的大道,将更加崎岖难行。
萧崇琰看向女帝,思考片刻后说道“沧澜试后,若能问剑不行,或可一战。”
不论将要面对的人是谁。
而若要问剑不行
他看向身旁顾璟,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他必须尽快登上流云巅。
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天是中秋节,萧崇琰用完午膳后便在寝殿内午睡,似醒非醒间似是有阵阵香味飘来,熟悉的味道顿时让他的心情变得极好。
他起身来到外室,意外地发现顾璟正与萧珞待在一块儿。
就是两人之间的气氛看着有些诡异。
“小琰爱吃甜的,难道你不知道”
属于萧珞一贯极具压迫性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毫不客气的颐指气使。
“你做肉馅怎么可以不放糖”
“这是肉月饼。”
顾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闻言只是沉默片刻,然后淡声开口,这样说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肉月饼。”萧珞却是哼笑一声,双手抱胸,以眼角余光瞥向顾璟,神情间满是轻蔑,“但小琰爱吃甜,你就不能让肉月饼也是甜的”
萧崇琰“”
饶是他向来以不讲道理为理所应当,也觉得皇姐这一番话着实有些无理取闹。
但顾璟在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下,却不知为何竟然毫无反对的意思,像是脾气极好似的,只是看着面前的肉馅片刻,还是举起手,认认真真地撒起了糖。
萧崇琰看着两人互动,眼中忍不住露出笑意,心底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天天逼着他喝药的恶人医修,向来霸道至极,谁的话也不听,为何却偏偏在皇姐面前被打压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小琰醒了”
这时萧珞与顾璟也看到了萧崇琰,身着玄黑朝服的女帝显然刚从南书房而来,满身皆是沉沉威势,此刻看来的神情却极为柔和,只是笑得眉眼弯弯,冲他招手说道。
“来,尝尝长姐给你做的月饼,是你最喜欢的椰蓉馅。”
“嗯。”
萧崇琰点了点头,顺着女帝的手向另一边看去,只见桌案上摆着五个紫玉小碟,每个小碟内都有一枚精致可爱的月饼,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萧崇琰抬步往那里走去,接着便发现有一道目光始终牢牢缀在自己背后,散发着某种无言的不高兴气息。
他不用去想,便知道那必然是某个人在闹脾气。
萧崇琰想了想,然后半侧过身,朝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顾景看去,一脸认真地说道“等你的肉月饼。”
在他的注视下,顾璟的神情霎时间由阴转晴,尽管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模样,但整个人周遭气息却是肉眼可见得明媚了起来。
女帝在一旁看着两人互动,心想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两个小孩,竟都这样好哄
半个时辰后,两人陪着萧崇琰用完点心,随后女帝起身离开,要去乾元殿继续批阅奏折;顾璟也收拾着准备出门,要去东璜皇宫内的书库查阅医术古籍。
他们一个要尽早处理完朝政,好来陪伴自己难得归家的幼弟;一个却是一反常态,再不像往常那般紧迫盯人,而是成天泡在各类医书与药经里,或是在后殿闷头研究,只在用膳时才出现。
夏日炎炎,萧崇琰居住的宫殿内却始终维持着春日般最适宜的温度。
他懒洋洋坐在花园内的躺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身后是名贵至极的天蚕冰丝制成的软垫,其内缝着安神养魂的药草;身前方寸物内堆放着成千上万枚留影石,记录的皆是沧澜大陆千年来的风俗趣事;身旁还有着顾璟准备好的点心与茶,足够他消磨这个下午剩余的时光。
等到傍晚日落时分,女帝处理完朝政,顾璟也会从书库回来,然后人便一道在萧崇琰这里用膳。
这一个月来,日日如此。
但对萧崇琰来说,今晚却有些特别。
因为这一天是中秋。
这是他此生转世以来与亲人度过的第一个中秋,亦是他与顾璟相识以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中秋。
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最亲近之人,共同度过一个本该合家团聚的中秋节。
他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