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2 山茶花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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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诚意没有?”
“你才是有点诚意没有。平时问别人一套套的,到自己这什么都不说是吧?”
“因为是一大团乱糟糟的。没人真的想听关于其他人的任何事情。”
“可我就在问,也就是说我想听。怎么还要擅自决定别人想不想听?”
她虽然咬着问到底,语调却直往上飘,看来心情相当不错,我便打了马虎眼过去:
“你跟说绕口令的似的。”
没有回应,俩人沉默着迈步。路两旁这会儿是木篱笆围起的花圃了,红白粉大朵花的长在一株株的灌木丛上。除了郁金香、向日葵这种一目了然的品类,我是分不清其他花的。之所以一眼认出这是山茶花,还是因为我的奶奶——她在泰州的小院里顶喜欢种这些红的绿的。小学每逢暑假,同班孩子忙着奔波各大教育机构的当儿,我便坐了夜班的火车去。到地方通常是大上午,太阳升得刚好能越过院墙照进来,映进西墙角的花坛。我指着齐头高的枝叶说怎么花盆里种草,但奶奶在屋里忙着做早茶,听不到我,这时爷爷已经谢过接车的朋友,走来说这是山茶花。“山茶花,”我只是纳闷花在哪里。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泰州话,我也听不出个名堂,好像是冬天又怎样夏天又怎样的。爷爷还顺带着叽里咕噜过很多花,凡是院子里的他都认得,随着年头的增加,我慢慢能听懂他的描述了,唯独花的名字就像是医学专有名词一样,单是听个响也不懂怎么个字,非得找会说“泰州版普通话”的奶奶确认。
我唯一一次冬天去泰州就在几年前,高中的时候,是去探望突然住院的爷爷,好在并无大碍,是血糖的问题,说是要饮食注意。回到院子,那花还种在老地方,开出来了,我这才第一次辨明了山茶花的模样。心中的疑问转移到了爷爷身上——他从不自己栽花,又是怎么如此了解花的种种?一家人手忙脚乱中,我也忘记问了。这样在千里之外回忆起泰州的小院,我反而觉得眼前的当下更加恍惚;和Ava并肩走着有些飘飘然,却在家族的厚重感面前显得几分不真切。不管怎样,我嘴角一侧还是任由小我的幸福扬了起来。
“考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盘算着拿杂学的知识自满一番,Ava却还不睬我。想到爷爷的知识受到冷落,难免觉得扫兴,又怪不得她。
“你还想听手机的事?”
......
“Ava?”
她站定了转向我,本以为要听到诸如“想讲就讲”之类实则怄气的话,可她只是无视掉问题,说要去路牌上标的小亭子看看。“去呗,”我应到,犹豫半刻,开始缓慢地组织语言:
“其实是非常简单的理由:因为我想和眼前的你待在同一个平面上;或者说换做任何其他人,我也希望和那个人真正意义上待在一个地方。”
“你跟我保证接下来不会是一大段老生常谈的心灵鸡汤,也别是——Fitzgerald怎么说的来着,‘剽窃’来的青春期台词。”
“以社科生之名,我会尽量的,”我装摸做样地举起右手,才发觉这是个相当难以实现的要求。
......
“如果只针对你的话,这样讲好了:我喜欢看到你的表情。”
当事人这就皱了半质疑半好奇的眉。
“你是表情极其丰富的一个人,可以说比绝大多数人更发挥了一张容貌应有的多样性。这些表情中传递了很多微妙信号,我喜欢试着去解读它们,这样就能够感受到你在一瞬一瞬的情绪变化。所以如果你能配合我,专注于当下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想不到你要求还挺多。”
“但反过来也有相应的好处。比如一个舞台剧,越是投入进被分配的角色和场景设定,就越能获得越完整的观赏体验对吧。”
“明白了。”她不上不下地回了一句。
“你看,所以我才说根本就没有意思,讲这么多你就只是最后签个字:已阅。”
她双臂交叉向前伸懒腰,换了更轻快的姿态:“那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说什么,难不成还要谢谢你喜欢我的表情?有些舞台剧就是很无趣的,光是坐在那里就觉得浪费时间,也有另外很多是不适合自己的。这种地方你怎么不考虑?”
“说实话,我还真没太纠结过这个问题。它会不会是种相性——像你喜欢花一样?我好像总接触到相性不错的剧本。”我忽然想起和Steve的对话:“诶你知道吗,宣讲会上那个男生,我们去吃饭来着。他好像就很在意这点,什么做法适合自己心情之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我不够自然。”
“诶,他也觉得给所有事贴上意义标签不是正常人吗?那看来我俩会更聊得来。”Ava打趣道。
“去去,认真点。总之,我就跟他说我是也想追求自然,确切地说,我想追求一种协调。”
“我不明白你想讲什么。有什么区别吗?”
“讲到所有事情,所有选择都是这样的,”我忽然觉得一股热情涌上来了,长期以来朦胧的情绪即将化作实体:”比如老家:如果我回到老家,总得要去奶奶家的花圃里研究研究新栽的观赏花,买早茶的时候顺道得去亮着黄灯招牌的巷子澡堂瞅一眼,因为小时候早就习惯了,不这样做就浑身不自在。我和老家小镇的生活就是协调的。“
停下来观察Ava的表情:她正皱着眉陷入思虑,我便继续说下去:
“又比如BJ,城市是有自己生物钟的,几点的天会发生对应的事情。春秋,下午三四点阳光刚好斜穿南城胡同的时候,我常常串到报国寺那边看老爷子们下象棋,顺上点小作坊的肉饼火烧,傍晚再骑车到护城河边上看看人家钓鱼,因为南城就是这样的地方。跟入乡随俗一样,去尊重一个地方的活法。”
“所以你是在嫌我不懂享受景色?”
“我不只是在说景色,是说所有东西都有协调的做法。留学生有’留学生’这一词所象征的活法;城市地图有等待着人去探索发现的被动性;人际关系有着被向前推进的倾向……或者说一部电影,导演有自己想讲的故事版本,观众有自己理解的版本;两者产生共鸣时电影的价值才被成就了,所有人都满足了。HappyEverAfter。”
“谁去决定怎么是协调?听起来就像是将主观的东西强加到所有人和物之上一样。”
“重点就在这里:重点就是每个人自己去决定,也就是对个人而说的自然;前提是事物也总有自身的属性,这就是和它产生相性所需要的协调。我们和任何事物所产生的积极关联大概不只唯一一种协调或自然、而是有很多平行的最优解;但一定有偏出十万八千里的错误做法、不尊重事物本质的解。”
“比如?”
“比如交着几十万特地跑到另个一国家,却做着国内平日的事情;比如说我就在你眼前,你却非得透过屏幕和另一个人产生半吊子的连结。”
“还真是苛刻,”Ava抿出淡淡一抹笑,自言自语般地补上一句:“甚至自以为是。”
“我不否认,所以平时才没有跟任何人讲。只有一点:从结果来看,我既没有伤害他人也获得了自给自足的很多东西。既然被问到了,我当然就希望你能知道。”
她仰着头侧看向我的眼睛:“我开玩笑的好吧。‘希望你能知道’,好深情哦。话说你这样直接讲出来,不怕被看透吗?”
“是啊,我冒了足够大的风险,还请你给我应有的回报,”我掏出手机,向前比划着:“去站那边。”
她走到一排花圃前。
“我说湖,再往湖那边靠靠。”
“所以这也是你强势内心的体现?”
“这个不是。这是为了应付你的强势,不得已进化出来的对话本能。”
她笑出来的当儿,刚好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