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3 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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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因为事前功课不足,这趟行程出了不少意料外的情况,从结果来说还是见到不少新奇景象。我这样想着,半满足地踏上了返程。下山一路迎风,畅快不少,回到市中心附近花了不到一小时。除了早餐的一顿,今天还没吃过其他东西,即便如此我也无意光顾下午四点的食堂,除了冷冰的油炸品外铁定什么都不剩。一阵心血来潮,我决定往Jerry家走。近来本就混了脸熟,时常饭后一两点钟去消磨一段时间,蹭几片面包他总归不介意。
到了平时的路口朝街角望去,总觉得有股违和感,仔细一看,发现小屋二层的房顶新摆上了个齐腰高的白色半身像,正俯视着这条街呢。材质看不出来是泥塑还是石膏,盖的顶格纹鸭舌帽是布匹的,帽子上写着人名和“senator”如何如何,我这才从那不敢恭维的面相中认出来某位共和党议员的肃穆神情。这发现将我定在了栅栏门口,犹豫着是否要按铃。我没想到像Jerry一般思想开放的时髦老人竟然会有共和党的倾向。倒不是我平日里多么热衷于实时的政治新闻,对党派方针也不出基本层面的了解;或许正因如此,我一直以为共和党都是些老顽固,其中更不乏一些抵制中国“文化入侵”的家伙。我还没告诉过Jerry自己的故乡。
对着回廊思索的当儿,只见屋子的主人两手拎着垃圾袋从屋里走出来了。我只好故作轻松,向上指着喊:“你搞起艺术来了啊Jerry。”
“做的不错吧。我前两天去市中心的市场买来的。”
“买个什么不好,而且还非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这是彰显个人信念,就跟草坪面前插竞选牌一样。”
我个人是觉得等身雕像和竞选牌从性质上存在些许区别的。不过作为外人,总觉得在这类本土的宏大问题上不宜插嘴,正想岔开话题,哪知道Jerry却继续道:
“你知道吗,这几年非法移民实在是太多了。这帮小子从墨西哥边境溜进来,不会讲英语还非想分一杯羹,可他们便宜啊,真就有人愿意雇。这不,一下抢走了好多本地人的工作。这还是小事,最主要他们素质差得很,害得犯罪率都升上去了。”
换做本国人的立场,当然希望自己国家是更干净安全、有一定统一性的吧。可听Jerry这样讲,我心情不得不复杂起来,决定还是直白地一吐为快:
“我也算是暂时的留学移民啊Jerry。我是BJ人,在中国。”
他几乎是立刻摆了摆手,说:“那能一样吗!你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阶层、带动未来变革的核心,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客气话,而是诚心地如此看待留学生们。想来也是,否则解释不通他对自己房东身份的热忱。可在心里某处——我明白这是极其不公平的——我不希望知悉Jerry对任何事物持有否定态度;平日,即便作为老人,他也显得太和善了。正因如此,我今天非得确认这和善的内核。
“那你喜欢非裔美国人吗?”我特意挑了最中立客观的词语。
“有什么不喜欢的,为什么这么问?”他看我不说话,换了个轻松的姿势侧靠在木板墙上:“啊我明白了,你是在考虑我有没有种族优越感那些乱七八糟的吧。用不着担心,我只是不喜欢脏乱的事物罢了:脏乱的环境、经济,”他略作停顿,“还有人。谁不希望社会是合法而有序的?”
我感觉到松了口气。
“而且,我和黑人还算有不浅的缘分嘞。不过大白天讲就太浪费了,改天有机会吧。”
“好了好了,谢谢你吊的胃口。有没有什么清淡的东西给我吃?”
从厨房顺出三明治,我坐下来跟他讲了是如何专程骑上山去看好莱坞招牌。他若有所思地捋着鬓角白发,然后告诉我自己已经八年没去过了:这种景点对于本地人来说不过是有点偏远的小公园,偶尔看一次就够,犯不着平日里跑那么远。我想到故宫,表示赞同。
“被你这么一说,我有点觉得今天过得有些不充实了,参观景点这种事儿太随大流。”
“那有什么不好!我以前骑着摩托去旧金山的时候不也回回绕远路到金门大桥。旅行不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
我顿了一下,想起之前买来的咖啡豆。我觉着自己之所以能自在地待在Jerry家,多少是因为践行了中华民族传统的串门礼仪——每逢上门都带点小礼物。其实未必多么精心挑选,只是每次逛超市捎带手的,姑且能算做一份心意。
“诶这样吧,你帮我泡个咖啡今儿就算圆满了。怎么样,就用我之前带过来的那个?”
“不要在超市里买咖啡豆,”Jerry接着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字正腔圆地拖着长音,“你很难保证新不新鲜。新豆子的最佳品鉴期不过几周,人家超市当然不会给你标出来,不然过了期谁还买?”
“你和那些商学院的教授似的。那我又不懂怎么挑,实在是品种太多了。不然你教教我?我很有兴趣:Jerry的咖啡入门101。”
这话不假,最近喝来喝去Jerry做的咖啡,我有些习惯那苦涩味了,好像是有所谓的醇厚,但具体我也分不出个一二三。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站起身来绕到另一边,“好吧,我又没什么可损失的。”
这样说着,他手头仍然按照一贯的把式——悠闲,但悠闲得一丝不苟,开始走那套流程。
“首先啊,要从包装上了解关于产地和处理方式的信息。你看,这里写了是巴西的水洗豆子,烘焙度是中等......”
我似听非听地趴在台子上,总觉着仅仅是盯着他的动作看就熟悉起来了。银色的金属机器发出嗡嗡的低鸣,一把棕黑色的咖啡豆从上面撒进去,变成细沙一样的粉末流出来,满溢着香气。他又那样操作起水壶了:水面没过了滤纸半身,黑漆漆的,缓慢地渗透下来,滴进玻璃杯中;水柱搅动着沉浸在滤纸底部的咖啡粉,一圈一圈,均匀而柔和。
自记忆成型以来,咖啡因便对我毫无作用,至今我也分不清是因为小时候在父亲单位喝得太多而产生了抗性,还是从基因上生来如此。每逢考试,身边人左手咖啡右手握笔在纸上吭哧吭哧个不停时,我便觉得像是在看一场毫无代入感的三流电影,无论是咖啡还是刻苦的姿态。大学以来,我开始真切地感恩起这生理上的特殊性,因为人们殊不知,抛开咖啡因不谈,马克杯里升起的醇香蕴含了多么强烈的安神功效。热乎乎地喝上一杯,竟有倦意袭来。我自嘲在小屋的时光还真是简朴——总是些再基本不过的需求,最后由着性子迷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