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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II.4 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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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会持续了三个小时。说来惭愧,每次有人上台讲话,我便止不住地打瞌睡,终于在近末尾连着十五分钟的赞助团队致辞环节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了闭幕的大合唱。再睁眼的时候,礼堂的大灯已经亮了,人群正陆续朝外面退场。四周嘈杂不堪,有个男生几乎是倒着走路,冲同伴几人撤了嗓子描述前几天球赛的射门瞬间,不留神就撞上了走道的一位女生,他下意识道了歉,转头才发现对象姿色姣好、面露不悦,便随着每一句新的道歉声音愈来愈小了。另有小号的一位姑娘将耳机掉在了看台地上,俯身下去找时,挡住了一小段路。她的受害者犹犹豫豫,似乎在通过关切的表情做精神上的援助,等他们的精神也耗尽后,几人决定从过道的另一端退出去,留下那姑娘仍伏在地上。这些在二层观景台都看得相当清楚。要我说,干脆那些自诩做“人类观察”的咖啡馆常客全来试试好了,舞台剧撤场时的上千人凑出百态还不是轻而易举。

场地清空之后,会长招呼所有成员上台合影。我被挤在一群人的后排,好在也不指望靠一张团体照出头。折腾完毕,外联成员围成一圈讨论着关于行程的什么话题。我跟局外人一般,好奇地偷听一耳朵,才想起来结束后有部门间的年终聚餐。Dennis见我愣着,提议说跟他的车。就这样,礼堂的众人三三两两穿过校园去停车楼取车。

“今天开双坐?”我看着两人面前毫无印象的轿跑。

“自个儿的时候就是这个,看心情也换别的开。”

他解释着,轻轻敲了两下油箱盖,却不比平日人群里的热情劲儿。我知道他不是累了,而只是在我面前沉静下来。我愿意把这想成是和他之间的微妙默契,在近来一次次的交集中磨合出来。Dennis是精明的人,早在那场洁白的生日会上,他恐怕就同样看明白了彼此格格不入的部分——最初这只是我的猜测,在入会以后得到了证实。我们间几乎没有过独处的场合,并且错开的时间点总巧妙得过分,终于被我看出是刻意而为之。人要避开异类是再正常不过,不如说这样还正合我意。唯一使我不安的是一种不确定性:我不确定他排斥的背后是否含了哪怕最细微的厌恶。在紧急集会后,这份不安像是增长了些许。当下,他又显出沉静的友好来。

“不然我跟副部的车呗?你不会嫌挤吗?”

“不用客气,看着空间小,其实挺舒服的。”他说着,侧身坐进驾驶位。

我不好再退却什么,便从另一边上去。拉过安全带时,看他不急着着车,西装裤的半条腿搭在门外,开始回复手机消息。我将安全带收回去,正打算掏书出来,转念又担心显得做作。左右拿不定主意,前臂悬在半空,干脆揣进怀里闭眼小憩。俩人在清静的地下车库里无言,只有电子键盘啪嗒啪嗒的声音,偶尔从楼上传来引擎的低鸣。少顷,他吁一口气放下手机,将收腿收进来。

“抱歉抱歉,”他说,“在给他们发那个商场的地址。”

我答说没事。

俩人离开车库,从校园东门出去。驶过那条餐厅街时,能瞧见比往常更多的、也更密集的留学生团体。每批人恰到好处的隔了十来米距离走在人行道上,谁也不碍谁地各自热闹,整条街也就显得喜庆。

“咱办得挺成功,你说呢?”Dennis等红灯时转头搭话。

“可惜没能说服Steve。”

“他就那脾气。”

“其实你们看上去还挺玩得来的。”

“是吗。”他不甚关心地应道。

俩人沉默一阵。我借机想明白这不是那辆S400,因为车胎的声音没什么问题。

五六个红灯过后,他又开口了:“Dan你不考虑买个车什么的吗,在洛杉矶的话没车也不太方便啊。”

“确实很不方便。但我一直没学车。”

“我以为都是高中一毕业就跑去学了。朝阳那儿不好多驾校吗?”

“好像是。不过说实话,BJ的公交到哪里都很快,一直觉得不着急。”

说完,我才忽然想起来和Ava出门的时候。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总是她开车的。坐在她身侧时,我其实产生了某种心理上的不平衡,仿佛她是更加完整的一个人、和社会融合得更紧密的人。可她也的确如此,所以我才稍微释怀了。现在专程提起来,又觉了不可思议:主副驾驶一座之隔竟有这般的心境差距,倒像是居人篱下了。

“确实也是。那堵起车来,还不如坐地铁呢。”他说着,扣着方向盘浅淡一笑。

上高速后,车窗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这一来一往的客气对话。到Arcadia区的商场又花了一个钟头。

我们进到那家餐厅时,不出所料是张灯结彩地挂着鲜艳的红,大堂坐得满当,比起之前那回要热闹得翻倍。进包厢的一瞬,Dennis也应景地换回了平日的豪爽,恨不得同时招呼着三大桌同伴。酒水开始被传来传去,每桌点单的讨论声愈发激烈。外联桌上有些不认识的面孔,他们间却是熟悉的。女伴和女伴靠坐着,聊得起劲,两侧的男生隔着半张桌子比划些什么。我这会儿看到Steve和他女朋友,上前打了招呼。

“怎么样,”我半扯着嗓子,“新年过得还好吗?”

“包饺子来着。”女朋友兴奋地接过话。

“挺好的,你忙什么了。要不你就坐边上吧。”Steve拍了拍凳子。

“看春晚了。”我说着坐下来。

“今年也就那么回事昂。”Steve说。

“每年也差不太多。”女朋友说。

嘈杂中,Dennis拍着手瞪着站到一把椅子上,扬了声音说道:

“诶,各位各位。”

二十多号人便逐渐安静下来,笑着看向他。

“各位外联和职发的朋友们,还有——外联职发的家属们。”他顿了顿,只听一片口哨声。“大喜日子,先说个好消息。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了,案件的事情,校方愿意出面积极应对。这就是一大步了,是在场每一位的功劳。这个事情我们再继续跟进,咱都希望能有个合理的结果。新的一年还是要拜托大家了昂。咱得喝一个吧。我还开车,以茶代酒了昂。”

整个屋子齐刷刷举起各式形状的玻璃杯,也不管里面盛的是椰子汁、橙汁、还是二锅头,总之是叮叮当当的碰杯声一阵。

我记得那个晚上有点喝多了。不是刻意要庆祝或者排遣什么,只是没留神杯里倒进的分量。有人将四十度的威士忌和苏打水混在一起加了冰,说是度数会兑淡一些,随便喝。我试了点,口感不错。暖洋洋的感觉上到太阳穴,身体放松下来后,和边上不认识的同桌聊起关于BJ景点的事情。几人觉得在国贸实习的街道夜景一片繁华,我便解释说老城区的一些东西才是真正无可替代的。聊着聊着,更多苏打威士忌下肚,开始犯晕起来。身边人们不停地从包间两扇门进进出出,更添一份杂乱,我索性也加入他们,出了餐厅下楼去透口气。

吹着晚风、信步在露天停车场的步道上,我不意间瞥见Dennis的身影。他背靠着来时的跑车,左手摆弄一根电子烟。我正要隔着半个场地和他打招呼,蓦然发现他并非一人。他边上还站着两个身披黑色西服、光着半条腿的纤细女生;不是包间里的面孔。其中一个女生缩着肩膀稍低下头,再抬起的时候,两指间的烟点着了,微弱的一点红光透过夜幕显得不真实。她半屈着腰,和Dennis在讲些什么,乍一看是一脸冷酷和不屑,脖颈微仰起来,对着夜空深情地吞云吐雾。很快我意识到她并不是真正的不屑——因为是她在不停地抛去话题。Dennis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头也不看向两人,自顾自吸那根烟。待他兴致消磨掉了,撑了车身径直往商场返,留下女生们愣在原地。刚刚说话的女生先缓过神来,插着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反方向走,还剩一半的烟头随手丢在地上,燃灭了。

我目睹这出闹剧后,悄声往回走,和Dennis同样、又重新沉醉于当晚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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