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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3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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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来客的一通谴责随着Jerry背影的消失告一段落,终于回归宁静。他们也不急着走的样子,各自小酌着手中的威士忌,视线飘荡于屋内的众多摆件间。

我旁边坐的星条旗帽侧过头,跟我分享起他的人生智慧:“Jerry讲的故事一个字儿都不能信。”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老头讲的故事太多了,一会儿他在非洲打猎啦,一会儿他又跳到湖里英雄救美啦,不知道从哪些电影里看来的情节全给你抖搂出来。好家伙,”星条旗帽临时决定分享给更多人,便转向圆桌提高了声音:“有一回他还跟我说自己父母是黑人呢!”

“黑人?他也不问问自己儿子同不同意,你说对吧?”

老人们将视线转向房主儿子。他从刚刚便坐在离圆桌稍远的餐椅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众人欢闹。被抛去问题,他只淡然地灌一口啤酒,道:

“我爹年轻时说他做过的那些事,有时候我们兄弟俩都分不清真假。但要我说,关于女人的桥段多半是真的,最起码不是完全瞎扯的。老头子着迷于那些玩意,什么小动作、小配饰,跟你讲起来是没完没了。你最起码得佩服他这一点:他说喜欢女人,他就真的喜欢女人。”

“他怎么不挨老婆训的?”粗脖子举了杯子笑道,马上又被其他人插话进来。

“问题的重点在于,他哪里整的钱置办的这片地方。现在不是你在运营吗,JerryJunior?”

“这排小平房才值几个钱啊,你们别天天在这蹭吃蹭喝还阴谋论。不都瞧见了吗,老头子简单的很,成天就守着那些爱好过活,扯一扯人生哲理。他就是赶上了个顺风时代,年轻时靠着几只股票赚了点积蓄。就这样。”

房主儿子终归也已步入中年,无意再谈下去,说完一番话便起身和众人道晚安。我趁这间隙,进到厨房来了。原本是担心Jerry半醉不醉地开炉子弄出危险来,实际他只是在加热几份提前备好的三明治。掩上门,客厅的声音仍顺了地板缝飘进来。

“原来这里听得到啊。”

“你说什么?”Jerry扯着嗓子侧过身来:“你得大点声儿,微波炉的声音太响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小心绊倒。”

他挥挥手,抗议我的破坏了他的戏份。

“所以,他们说得都对吗?都是编出来的故事?”

“你觉得呢?”他转过去头,继续盛那三明治。Jerry平日里顶不喜欢弯弯绕的东西,没想到喝了酒后自己倒卖起关子来了。

“我觉得无论真假,都是个好故事。”

他痛快的大笑出来,道:“当然,论讲故事我可从来没输给过谁。小学三年级,圣诞晚会那会儿,我就开始拿奖了。你猜怎么着,奖品居然就是个印着校徽的劣质伞。切,小气的家伙们。”

“可有一点我也很在意,”我琢磨着怎样含蓄地问出来,又觉得对着醉汉大可省去礼节。“你到底是怎么支撑自己生活的呢?收藏这些家具,玩摩托、玩户外,总是要不少钱的吧。”

他背对着我,语调降了下来,仍透着欢快:“钱那边我已经不管了。留下了一笔存款自己够用,剩下的租房打理全权交给了我能干的两个儿子。他们又扩大了些规模,在城南还投资了点房子,时不时给我打款过来。所以这不,俩人经常不见影子。”

“在这之前呢,在你年轻的时候?哎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喜欢打探别人家秘密。我只是希望能悠然自得一点。”

他不做声,手也停下来。那笔挺的后背均匀地起伏着,像是随时就要开口,可少顷过去,也没能等到后续。有种急需想解释什么的紧迫感涌上来。

“我是说,我没打算找条轻松的捷径之类的,也没打算天天躺在家里。你看,如果我是富二代的话,恐怕也不会开心的,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花那些资产。我不是想问怎么赚大钱,是说更精神层面的东西。你不是去过BJ吗,BJ有好多老人聚在一起下棋、钓鱼,你知道吗?这都很好,很有社群的感觉。但你是不一样的,你能和自己相处的很好、和这些瓶瓶罐罐,有属于自己的某种哲学。如果有这样的生活方式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年轻时某种东西延续到了今天的话,我想知道怎样去做。”

“别误会了我的意思,小伙。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哎,我讨厌陈词滥调的玩意,”他仿佛和自己做了一会儿斗争。末了,其中一方胜出了:“总之,你得搞搞清楚华丽和美好的区别。只盯着后面那个,可别要求太多了。”

“你是说......”

他终于转过身来,道:“我是说你更应该注意眼前的问题:面包和黄油。前几天的新闻,是不是吓你一跳?”

我如实说自己既没有被吓到,甚至也没有多么意外。这迎来了他上下打量的目光。

“这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种玩意吗?关于冷不冷漠的,是你说的吧?”

我没想到一个醉汉竟记得这样细枝末节的插曲;或者说,他的神情根本就不是醉汉应有的泰然。

“那个的话,我想明白了。我大概就是个普通人,两边都在平均值以内。很遗憾。”

“别这副表情嘛,普通人才是最好的。普通人的话,就像我和这里其他学生总说的,自己在街上多注意一点,得有对身边环境的敏感性。”他看着我眼睛,用食指点两下太阳穴。

我坐在桌边,看他将五六碟三明治用保鲜膜包起来,成排列在洗手台边,又贴了“晚餐”的便签——除了各式古怪玩意,房子里属便签纸是最多的:从安全用电手则,到滑稽的祝好笑脸;其中七成都堆叠在了那墙角的冰箱门,以及冰箱边的门框上。他洗了手,叉着腰环视一圈,就要往前厅走:

“今天有点困了,我得打算去睡觉了,老人嘛。你要愿意的话,住下来怎么样?边上就是客房。”

“今儿还真有这个想法。”

“让我儿子带你去就行。”

我点点头,在门吱呀旋开的时候又叫住他:

“Jerry,其实一些中国学生在试图做点什么。我们没法接受现在的定性,说什么‘无差别’,我们不想这么憋屈。”讲到“我们”一词的时候,我迟疑了一瞬,像是突然念起了其他人写的讲话稿。为了甩掉这念头,我特意加重了第二个“我们”。

“是这样吗......你们打算做什么呢?”

“原本想请一些华人企业家站出来发声,到目前还不太顺利。但电子请愿书已经在签了,网上传开的。”

“这个事情,”Jerry再次陷入均匀呼吸后的沉思,并漫长地持续着。风扇灯打下的影子在瓷砖地上划出飘忽不定的圆。直到他再次开口前,我同样漫长地思索着风扇灯的意义。

“讲实话,这个事情不太能成。就算成了,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你明白的吧?”

“是因为你是象党?”

“好家伙。”他干而脆地大笑出来。“因为象和驴子都是你汤姆叔叔的。我这样普通老头子的抱怨可是无关紧要,你的也一样。明天早上再跟我提一下这事,我睡一觉肯定是要忘的。”

我不明白他要想起来做什么,却也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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