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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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张介宾再一次拔得头筹,说不羡慕那都肯定是假的,却也没人嫉妒,这毕竟是实打实的本领。
杨济时这时对众人说道:“说实话,对于介宾的进步,我也很惊呀,遥想十年前,一体堂初试,他还犯过蠢,眨眼都有大家风范了。”
说着一指旁边的蒋山人,介绍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身边这位可是琴道大家,人称中原琵琶的蒋山人,周王府座上宾,也是你们上午最后一题的原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色,尤其是陈实功,不敢置信道:“这……这病治不好吧?会卿你是如何做到的?”
马莳、吴崑等人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他们都苦苦思索过,也都创造性的提出治疗方案,但也仅仅是缓解而不是治愈。
张介宾赶紧说道:“呃,我也没治愈,大家别着急,先听杨师把话说完。”
杨济时笑骂道:“瞧你们哪还有半点医者模样?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此方能救人于顷刻之间。”
众人闻言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继续听杨济时说道:“蒋老是宿疾,我也只能缓解,而无法治愈,介宾也一样,只是缓解效果比我还好一些,别惊讶,昌黎先生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
杨济时感慨道,说到最后又问起龚廷贤:“我们老了,就盼着你们一个个早些超过我们这些老骨头,是吧,子才兄?”
龚廷贤微微一笑:“自然。”
杨济时也会心一笑,他二人斗了这么多年,彼此惺惺相惜,大有吾道不孤之感。
“好了,大家前后忙活了月余,又是时疫,又是大比,我做主给你们放半日假,明日下午来报到就行,介宾也来,这次时疫你功不可没。”
杨济时说完,众人便告辞离去。
回到东交米巷,张介宾再去门房问了一声,得知朱国祚还没回来,也就不再等候,只是叮嘱门子几句。
走在回家路上,张介宾才感觉身边缺了什么,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把陈继盛落在太医院了。
等回过头去找,一问门子,才得知陈继盛早就跟着杨健出门,再问说是赶着几匹马往太仆寺去了。
太仆寺也在东交米巷,不过是在南御河东岸,既然知道陈继盛与杨健在一块,张介宾也就懒得去理会,玩够了自然会回家。
张介宾回到家,诧异的看着父亲张寿峰正悠哉悠哉的躺在寿峰水榭喝着酒。
“父亲,今日怎么不在侯府当值,反而在家喝着小酒?”
张寿峰斜了他一眼,叫道:“介宾来来来,这可是最后一坛了,你老爹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再不回来,我就全喝完了。”
张介宾从抄手游廊缺口处的小路,沿着木板桥到了水榭。
“父亲,你说院子宽敞着多好,你偏生建成这水榭模样,中看不中用啊!房子还容易受潮,翻修又得用钱。”
“臭小子,你知道啥,这样住在才有家的味道。”张寿峰说着,又上下打量起张介宾:“来让我看看,嗯,壮了,没长高,看来在外面混得还不错。”
“父亲,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五年前开始都不长个子。”张介宾哭笑不得道。
张寿峰更是没好气道:“你小子还好意思说,梦石兄一走,你家都待不住了。”
“天地良心,我可是年年都有回家的。”张介宾顿时叫起撞天屈来,接着又低声嘟哝道:“您自个儿不也是常年不回家,我回家时你不在,怪我咯!”
“你个臭小子,又在那嘀咕什么,说大声点,让老子听听。”张寿峰不满的叫道。
张介宾顿时堆起笑容来:“父亲,儿是说已经知错了,您看这次我不就学聪明了,不仅提前托人给您报讯,还会多待一段时间,就让儿好好孝敬您老。”
张寿峰这才满意的笑了,一指旁边的凳子,说道:“坐下,陪你老爹喝。”
张介宾提起桌上的小坛酒,顿觉一轻,不由叫道:“父亲,你也太吝啬了吧,就这点,还不够两口喝呢!”
“怪我咯,谁让你一整日不在家,老子还能给你留点就不错了。”张寿峰说完,继续悠哉悠哉的往嘴里灌酒。
张介宾无奈,嘱咐仆人去弄几个热菜,这才对张寿峰说道:“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我都把酒窖清空了,没想到你还藏着酒,是不是藏在侯府?”
“怕什么,老子也有医术傍身,这点小毛病,吐几次就好了,你老子身体健康着呢!”张寿峰说着,嫌弃的撇了张介宾一眼,没好气道:“倒是你小子,老往边地跑,到时别还活不过我哦!”
父子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这几年见闻。
“父亲,侯爷如今真的大变样了?”
“对,一如蒋老先生当年预料,如今为父算是套在侯府了,只盼着别出什么大事就好。”
“可我听说侯爷很器重你,不是还让你接了蒋老爷子班,来管侯府吗?”
“那是侯爷看在蒋老爷子的面上,侯府的家难管啊,虽还没到入不敷出的地步,可照这趋势也没几年好日子了。”
张介宾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将父亲绑到了定西侯府,十年下来早已脱不了身。
思之及此,张介宾也只得说道:“父亲莫慌,管家无外乎开源和节流,听父亲之言,节流是做不到了,那就想办法开源,挺过这几年,您就以年老辞了这管事。”
张寿峰看着张介宾,大感欣慰,心情大好之下,不知又从哪抱出两坛子酒出来,不消说父子俩最后都喝得是酩酊大醉。
第二日,张介宾忍着宿醉后的难受,想去捡几副药来缓解,就见张寿峰在后院扶着桶呕吐起来,忙走过去搀扶着,说道:“父亲,你的痰饮之疾这是更严重了吗?昨日就不应该让你和那么多酒。”
张寿峰被张介宾这一搀扶,本来就要出来的呕吐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感到一阵眩晕,精神也有些恍惚,更觉胃里胀满、上脘酸水,难受至极。
好一阵,张寿峰才恢复过来,没好气的摆了摆手说道:“你个臭小子,瞎捣什么乱,老子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呕感,叫你给吓没了。”
张介宾却不在意,呵呵笑道:“父亲,你这是病,得治,孩儿如今大小也是名医,还是让我给你诊治一番。”
“去去去,就你那点蹩脚医术,也好意思在老子面前显摆?”张寿峰却根本不听,固执的坚持自己的方法:“我的身体,我清楚,吐法比任何方法都好,你也别杵在这,去找个桶,咱们爷俩比比,谁更能吐。”
张介宾说道:“父亲,你也太小瞧我了,张子和善用‘汗、吐、下’三法,我岂有不知之理?”
张子和便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主张先攻后补,是攻邪派的开山祖师,代表作《儒门事亲》,推动了儒生学医事亲,堪称儒医的集大成者。
为医之人不知金元四大家,就相当于儒生不知程朱陆王。
张寿峰见儿子似乎知道一些,也就分享起来:“我和你说,根据为父的经验,这吐法有大作用,呕吐能将上焦之毒排出,恢复气机运化,用途可大了。”
“只是啊,世人皆受不了攻邪之苦,好用温补,嘿,病都生了,哪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张介宾虽然在听父亲说话,可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张寿峰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个儿子,日后就会成为他口中那个好用温补的大家。
不过如今张介宾师法的是朱丹溪,是寒凉派,与张寿峰走的攻邪派,都在温补学派的对立面。
这样看来,现目前他们父子俩虽然医学观念不同,却也没达到水火不容程度。
“相当年,你老子我还得依靠药物催吐,现在不用药物我也能吐,你且看好。”
张寿峰说完,得意的看了张介宾一眼,就开始施展他的呕吐功夫。
于是张介宾惊愕的看着父亲先吐痰涎,再吐出些紫黑酸恶物,然后神清气爽,与之前判若两人。
张寿峰催促道:“你还不吐?赶紧吐完喝粥去,效果最佳。”
张介宾抱着桶,可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得说道:“孩儿愚笨,不用药物是吐不出来了,算了先喝粥,待会去捡几副药吃。”
“这么多年了,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张寿峰无奈摇头,背着手离去。
父子俩喝着粥,张介宾还是忍不住说道:“父亲你这么吐,难道就不怕伤了正气吗?”
医家认为吐虽然可以排出身体之毒,但同时也会伤到元气。
张寿峰喝了一口粥,笑道:“介宾啊,你不是从小就佩服朱丹溪吗?自然应该知道朱丹溪的倒仓法吧?”
张介宾点头,所谓倒仓法,其实就是把肠胃比作粮仓,用牛肉汤催吐,将肠胃内所有的秽物清除干净,肠胃清理干净了,病自然也就好了。
“倒仓之法不易行,少有人能用好,而张子和用药来催吐,虽然很快,但所用皆猛烈之药,自然会伤及正气。”
张介宾听到这,已经醒悟,不由揉了揉头,宿醉误事,脑子都不灵活了。
而张寿峰还在继续说:“我这是自我催吐法,不用药物,很和缓,靠身体本能催吐,也就不会伤及正气。”
“人体的气机无非是升降而已,一旦升降受阻,人就会生病。现在我通过吐来打通障碍,那人还能有什么病呢?”
“所以啊,这是个好方法,儿啊,好好跟你我学学该怎么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