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暗无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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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阴云仍未散去,早饭时分已过,而整个言城,却彷如死寂一般。
城内街市路无行人,也无摊贩,仅有些许门面开一两扇门,似在等候什么人上门。城外村落同样路无行人,多数人家依旧门房紧闭,这白日,形如夜里。
各家的人都在屋内聚作一团,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在告诉身边的人,他很害怕很紧张。无人说话,可每个人都在竖耳倾听着什么,他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身旁人的心跳声。于是,他们靠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给身边的人依靠,以为这样便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安全。
可是,当他们靠得越近,那传入耳中的心跳声也越重。于是,他们自己的心跳声也变得越重。突然,自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还很远。可那声响却彷如踩在他们心头,有人终于不堪心头的惊惧,从眼里流出泪来。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哭出声来,他们捂住自己的嘴,无声的抽泣,不敢惊动那还在屋外,甚至仍在远处的死神。
这是城外不远的一个村落,村内男女老少过千人,全都姓宁,这村便叫宁家村。全村人等尽是农籍,世代居住于此,彼此间都熟识,往深了算,其实每家每户都可算作是远亲。这本是一个安宁,彼此邻里亲和的村子。
终于,这寂静的村子里,响起了第一声叩门声。邻近的几户听到这声响,本能地都将身边的人抱得更紧,脸上几无血色,只有眼泪从那无神的双眼里无声地流下。
被叩门的这户人家里,一对夫妻正抱着两个懵懂的孩子蜷缩在屋角。那两个孩子本是不知所以地看着父母脸上的害怕,莫名地跟着恐惧。随着那声叩门声响起,母亲瞬间流下眼泪,却仍旧紧闭着双唇,两个孩子见状本欲大声啼哭,却被母亲捂住了张开的嘴。于是,他们也同母亲一样,无声地哭泣声,只是那面容,看着却极是扭曲。
那男人拍了拍女人和两个孩子的背,强作镇定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别怕。”
说完,起身前去打开木门。
他不知道,这是他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门外站着一个身着淡紫袍服和两个身穿蓝色差服的人,后面还有一众兵士。
男人呆立着不知所措,身形已微微颤抖。
那紫袍人和两名蓝衣人也不说话,走入屋内,随意地看了两眼,便兀自坐在板凳上。
过往监察司查禁需搜出些物证,如在农夫家中搜出木匠用的锯齿量尺、商家用的秤砣算盘或是世家读书人的书籍笔墨,或在工匠家中搜出农夫用的厨具、商家用的秤砣算盘或是世家读书人用的书籍笔墨,诸如此类。
如此一来,费时费力不说,有提前知悉者事先毁了物证或是掩藏妥当不被发现,也无从定罪。
于是,监察司有了让他们不费时不费力的做法,还能有效地完成任务,更能让一部分的恨意转移到他们的对立面。
三人坐下后,依然不说话。此时紫衣人正背对着蜷缩在屋角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那紫衣背后的鹰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们。那女人侧头便看见在这种氛围下愈发渗人的鹰眼,这般无声的惊骇下,她已沦陷,她只觉得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双仿佛已看穿一切的利眸。
这便是紫衣人要的,他要在说话前,就先击溃猎物的心防。
男人低着头,双手紧拽着衣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借此在擦拭着手心不断冒出的冷汗。他想逃,但他知道他逃不了。他想尽早结束这一切,但来人却不作一声。他在这无声的恐惧中煎熬着,什么都还没发生,但他已然接近脱力,全身大汗淋漓。
约莫一刻后,两名蓝衣人终于有了动作,他们拿出纸笔,铺在桌上。这是一张陈旧的四方桌,两名蓝衣人各坐紫衣人一侧,紫衣人对面却是空着的。
待得两名蓝衣人纸笔备好,紫衣人终于对那男人说道:“你,坐下。”
那男人扶着木板墙颤巍巍地走到紫衣人对面坐下,他的神情已经木讷。
紫衣人看着他,冷冷地道:“你,有无违禁?”
男人低头看着桌面,摇了摇头。
紫衣人又道:“很好,不过我进来,也并非查你有无违禁。”
男人愣住了,他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对面的紫衣人,他本只求快点被他们带走,有一个结果便好,他已撑不住这份恐惧。可是听紫衣人的话,又似有一线生机。
紫衣人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又道:“替我做一件事,非但你全家可安然无事。”
说着,从袖里取出一锭金,放在桌上,又用两指推到男人面前,接着道:“这个也是你的。”
男人看了看紫衣人身后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她们也正看着他,虽然心知不可能安然无事,但又有谁置身死地时会放过那一线生机,他声音颤抖地问道:“什么事?”
紫衣人道:“我今日到你们宁家村来,需带走三十个违禁之人,你替我指出三十人。只要三十人,除此之外即便还有人违禁,我也只装作不知。然后你一家就可安然无事,还可从此衣食无忧。”
紫衣人笑着,好像他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男人听后却心如死灰,那一线光亮,蒙上一片更深的黑暗。他生长在这个村子,每个人的音容笑貌都曾近在眼前,用一家平安换全村三十人,他若这样做了,今后又如何还能在这里安身立命?
男人抬头环视了一眼这个破落的木屋,他知道这已是最后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同时正看向他的女人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他凄楚地笑了一笑。
然后,男人把心一横,跪在地上大声说道:“村里除了我一人外,没有人违禁,我曾到外村做过木匠,把我带走吧,放过我的家人,把我带走吧,放过我的家人...”
他边说着,边用力地磕头,浑然不知额头已渗出了血,浑然不知疼痛。
村里屋舍排列紧密,男人的声音变成了凄厉哀嚎,传入邻居耳中。除了给他们带来更深的恐惧,也有人心生了一丝愤怒,但是,却仍旧无人敢走出屋外,也仍旧无人敢出声。
紫衣人冷冷地看着跪地祈求的男人,冷笑一声,道:“我说过,我进来并非查你有无违禁,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
说完,又对门外说道:“来人。”
只见两名兵士应声从门外走进,女人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顾怀里的两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不要。”
随即冲到门口,一把跪地抱住了一个兵士的腿,留下两个孩子惊慌失措地哭嚎。
紫衣人豁然转头盯着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瞬间惊惧得各自捂住自己的嘴,只是仍然瞪大着泪流如柱的双眼,看着眼前发生的。
兵士挣脱了女人,将男人拖至门外,男人仍自不停地说着:“把我带走吧,放过我的家人...”
只听紫衣人冰冷地说了一声:“杀。”
兵士一刀自男人的脖颈划下,一声“啊...”的惨叫传遍整个村子。
随之又一声凄厉的“啊...”声传来,是那个女人,她已匍匐在地,她看着在她眼前死去的丈夫,一手握拳,不停地捶打着地面,泥沙渗入了她滴血的皮肉。
女人的哀嚎已经无声,更深的恐惧弥漫了整个村子,不,是整个言城。
紫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他踏进这个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眼前这个女人锁定为目标,他知道,她会为他完成今日的任务。那男人,只不过是他用来打破她最后心理防线的工具。
人命,在监察司眼里向来无关紧要。
女人已被兵士扶着坐在了紫衣人对面,她看着紫衣人,紧咬着牙,此时眼中的恨意胜过了恐惧。
紫衣人泰然自若,视而不见。或许是他早已司空见惯,他有的是办法将这股恨意再转为恐惧。
只听紫衣人说道:“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你说对不对?”
他做到了,恐惧又战胜了恨意。
紫衣人又说道:“或者,为了让他们不再承受失去母亲的痛,我先把他们杀了?”
这时,女人眼里已不再有恨意,只有恐惧,深不见底的恐惧。
紫衣人轻笑了一声,他很满意。
紫衣人见女人已经准备好,再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从宁家村带走三十人,你替我指认出来。”
女人没有说话。
紫衣人却好似很有耐心,接着道:“你可以不说,那我便先杀一个孩子,你若是仍不说,那我便杀第二个孩子,那时你必定不会说。可是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我还会杀了你。等我杀完你之后,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女人动摇了。
紫衣人仍继续道:“我还会领着人去下一家,也许下一家不像你们这样顾念情分,也不像你们这般有骨气,也许他们当即指认了,那你们一家岂不是全都白死了?”
他笑了,笑得很冷漠,也很讽刺,像是在讽刺眼前这毫无意义的坚持。
女人如他所说的那样想着,她不确定是否真的会如他所说的一样,但很显然,不无这种可能。
紫衣人却还没说完,他又说道:“就算你们全村都很有骨气,就算你们无一人指认同乡,那我只要杀了第三十一人,你们的骨气就会变成罪恶,因为我本来只要带走三十人。可我杀了三十一人就会停手吗?不,只要无一人指认,我便会杀完全村最后一人。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他笑眼前人的痴傻。
她看着,她信了,她信他真的会如他所说的一样去做。
她抱头痛哭,她的丈夫已经死去,她不想她的孩子也白白死去。她知道她将会招致全村的恨,可她却不得不照着他的话去做。
紫衣人扬起了嘴角,他没有催促,他在等着她开口说出第一个人。
“宁永强,善狩猎,常带野肉在邻村售卖。”
她终于说出了第一个人,都城禁令,农籍工籍都可打猎,但所猎之物仅可自家食用,非商籍不可售卖。街市所卖都是商籍聘用专职猎户所猎,而这些专职猎户仅能打猎及为商户牧畜。
“宁永丰,宁永收,曾与我丈夫一起去邻村做过木匠。”
“宁翠花,善做刺绣,私卖与城内工坊。”
“宁风,曾找人学过认字,喜欢看书。”
......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只为生计,与人无害。为生计所迫,又怎能叫人不违那所谓大秦禁令,世间又哪有一处有人能不违那所谓大秦禁令。而大秦禁令不许,触之这莫名禁令便生杀予夺,世间公道何在?
两名蓝衣人依女人所说,一字不漏地记下。三十人满,女人已自觉满身罪孽,霎时瘫坐在地上,她已经头脑空白,万念俱灰。
紫衣人看着记录详实,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领着两名蓝衣人出了屋,一众人照着名单挨户拿人去了。
不消片刻,有数家房门被强行打开,嚎啕大哭声此起彼伏。
那些依旧房门紧闭的人家,依旧强忍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一点点响动都会招来那在门外游荡的死神。所有人抱在一起,把头埋得更低,这种不知何时房门就会被强行打开的恐惧,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那些被打开房门点到名字的人,面如死灰地站起身走出屋外,却不知为何,心里好像松了一口气。
人们最恐惧的,不是死神,而是死神在你门前徘徊。当你看清他的面貌,当你知道他要夺去你的性命,好像也不再那么惧怕。
半个时辰不到,紫衣人已率着兵士拿下了纸上记录的那三十人,也不做停留,反身便打道回府,只留下身后声嘶力竭的哀嚎。
那三十人面如死灰行尸走肉般夹在兵士中间,缓缓穿过村子,有人不舍的回头看着这个生长多年的地方,在他们心里,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眼。他们从未想过,更不敢想,也许他们有朝一日还能再回到这片故土...
当监察司众人远去,已不见踪影。
那个女人也终于止住了哭泣,她强撑着站起了身,走到两个孩子身前蹲下,将他们抱在怀里,轻拍着他们的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们待在家,哪也不要去。”
说完,她起身走到桌前,将仍在桌上无人在意的那锭金拿起放进怀中。然后走到门口,不舍的看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也正看着她,幼小的脸上惊惧的神情还未褪去,惹人心痛。但她最终还是做了决定,狠下心转头走出屋外。
看着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已经流干的丈夫,她蹲下身,将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血染红了她胸前衣襟。
只听女人低声说道:“我很快便来陪你。”
然后将丈夫轻轻地放平在地上,温柔地替他整理糟乱的头发和衣衫,最后含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向村里走去。
此时各家各户的人都站在屋旁路边,没有家人被带走的人家庆幸着风波已去,劫后余生。有些人还在惊惧中不敢相信,有些人安慰照看着那些被带走了家人的邻里。而那些被带走了家人的人家,无一不追出屋外哀声哭嚎。
当女人自前方走来,道路两旁站满的同村看着她,心头各有不同滋味。有人感激她未将自己的家人供出;有家人被带走的人指着她辱骂,骂她毁了他们的家;更多的人可怜她接下来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们都知道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的丈夫就死在她的眼前。他们庆幸,庆幸那群鹰狼首先推开的不是他们的屋门,否则,他们此刻就成了眼前的她。于是,人们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向她。
她还是向前走着,一步一步,脚步有些虚浮,却很坚定。她听到了辱骂,也看到了眼前的凄凉惨象,只是她很清楚,所有的人都清楚,当监察司来的那一刻,这副惨象就已经注定。只是命运选择了她,她便成了这副惨象的替罪羊。
她无从躲避,她已经做了决定,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了。
又向前走了百米,来到一户稍大的人家,这里是宁家村的村长家。村长年事已高,此时正和家人坐在院里,院里几人都还惊魂未定。
女人走进院里,来到村长身前,还未说话,便先跪在地上,磕了三下头。然后从怀里拿出那锭金,放在身前地上。
村长还没回过神,看了看身旁的家人,每个人都不明所以,又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女人道:“我那两个孩子,请村长念在也是一村血脉,将他们抚养长大。”
说完,又向村长磕了三下头。在众人仍不明就里的时候,转身走出院外,大步向自家跑去。
村长一拍大腿,大叫道:“不好,快把她追回来。”
当村长和家人出得院外,女人已经跑出老远,跑过路旁不明所以的同村前头。当听到村长的叫喊,有人心想不好,拔腿便追,但已来不及了。
就在来人将要追上她的数步之远,她未曾减缓便一头撞向自家墙上,当即倒在了她丈夫的身边。
身后的同村看着这一幕,懊悔不已,悲痛又袭上心头。即便是那些辱骂她恨她的人,此时心里也只剩下同情。且不说人死债消,便是那恨,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不过是迁怒罢了,为了这个害人一命,造孽啊。
有人终于难忍心头悲痛地大声痛呼:“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要恨,只能恨这世道,恨这世间无人能维护公道。
那说书人说的行者呢?不是说世有大劫必有行者庇护世间吗?当世间百姓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