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坛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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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跟您说件事,前几天市里的老师下来,说让我去市一中上学, 嗯,学杂费全免, 还有助学金,听说一学期有1500块呢……”
她站在葡萄架下,一边讲电话一边抬手去轻碰头顶上结成一串串的葡萄, 阳光透过浓密的绿叶,细碎地筛进她满是笑意的眼底。
“妈妈您开心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去A市参加化学竞赛, 距离太远, 老师特地订了机票,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她嘴角笑容凝住, 忽然间,天色骤变,狂风大作, 阳光、葡萄架和手机那端的妈妈都消失了。
接踵而来的是阵阵剧烈颠簸, 以及混杂了男人女人的各种尖叫声, 像要撕碎人的神经一样,将陈年从短暂的梦境中扯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是梦吗?
机舱里的灯全灭了, 舷窗外却亮如白昼。
乘务长有条不紊的声音在继续说着:“……不平稳气流, 有颠簸, 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洗手间将暂时关闭……”
原来只是遇到不平稳气流。
随着侧壁板灯在客舱里重新亮起,大家情绪稍缓。
这时,窗外又有几道闪电齐齐炸开,轰隆雷鸣仿佛也炸在耳侧。
“看!动机冒烟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客舱里惊起的动静几乎盖过了乘务长流利的英文播报——
“我的天啊不会报废了吧……”
“只是寻常气流怎么会颠得这么厉害!?”
“就是!”有人附和,“别整那些虚的,要真有什么事,提前说一声,老子也好准备遗言。”
人在惊慌时候是最经不起刺激的,尤其是“遗言”这样敏感的字眼,一对年轻情侣握着手,女孩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淡定淡定,颠簸过了就好,再说不是还有另一个动机吗?”
“大不了就返航呗!”
陈年心里赞同这种观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而,情况似乎并没有这么乐观。
灯光扑闪几下,又全灭了。
客舱沉入一片全然的黑暗和死寂中。
接着,像有无数把锤子在重重击打飞机,颠簸和大幅度的摇摆,仿佛一面预谋着解体飞机,另一面封杀着人们的神经感官。
一秒,两秒……
人们迟钝的理智零散回笼,尖叫哭喊成了唯一的本能。
乘务长的广播只剩下反复一句话,语气也越急切:“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
陈年听话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是错觉吗?她怎么好像从乘务长竭力保持平稳的声音里听出了哭腔?
难道……真的会死?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连行李架都被撞开了,如果不是有安全带,估计连人都会飞出去。
陈年紧闭双眼,听着头顶上的各种行李像熟柿子一样“砰砰砰”接连掉落,心脏好似一抽一抽地往嗓子口跳。
她不想死!
如果她死了,妈妈怎么办?外婆怎么办?以后谁来照顾她们?
“小姑娘,别怕,不会有事的。”
陈年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她泪眼朦胧地看过去,那人朝她温和一笑,“我们要对整个机组有信心,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怔住了。
坐在旁边的这个中年男人,除了头微乱,脸上丝毫看不出慌色,陈年隐约记得在客舱动乱时,他还帮忙维持秩序。
“真的……不会有事吗?”
男人再次给了肯定回复。
陈年心里还是很害怕:“能告诉我,您此刻在想什么吗?”
心里要想着什么人、什么事,才能这般临危不乱。
男人没有回答她,侧头看向左侧。
陈年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借着窗外闪电的光亮,她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妈妈泪如雨下,小女孩却朝她咯咯地笑,举着小手去摸她的脸。
小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她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她大概只会觉得行李掉落看起来很好玩。
男人收回目光,对陈年说:“我在想,我的女儿。”
陈年还来不及反应,飞机突然像失去控制一样垂直坠落,这是她最熟悉的自由落体运动,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
客舱里,几乎所有人都吓破了胆子,绝望的叫声不绝于耳。
陈年紧咬着牙,泪水盖过面颊。
有人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尽全力回握。
没有人知道坠落的尽头在哪里,但大家心里都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幸运的是,飞机在坠落了不知几百米后又稳住了高度……
这时,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客舱扩散开来——
“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程遇风,我受过专业训练,也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一定能把大家安全送回地面。”
“目前你们唯一且必须要做的,是系好安全带,待在座位上。”
作为飞机上的最高指挥,机长的这番话多少安抚了众人的情绪,陈年心底绷紧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松。
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她偏头看旁边的男人,却见他眉头一皱。
几乎是同一时间,飞机又再次从高空垂直跌落,就像跌落一层又一层的地狱,不知哪一秒会掉进死神怀里。
陈年前面那个顶着一头紫的少年吓得哭出声来:“妈!妈妈救命啊……”
陈年头晕眼花,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在心里大声喊:“妈妈我爱你!”
***
35分钟前,S市机场。
“S市地面,昭航1303,请求起飞条件。”
“昭航1303,起飞使用跑道19,地面风300,5米每秒,能见度4000米,修正海压1023。”
机长程遇风复述:“跑道19,修正海压1023。昭航1303。”
“地面,昭航1303,停机位108,请求推出开车。”
“昭航1303,可以推出开车。”
“地面,昭航1303,推出完毕,请求滑出。”
“昭航1303,可以滑出,经滑行道A3和C1到跑道19等待点等待。”
程遇风再次重复:“滑行道A3和C1,跑道19,昭航1303。”
……
“昭航1303,可以起飞。”
得到起飞指令后,蓝白机身的昭航1303从平地起飞,跃入云端。
驾驶舱内。
“今天天气还不错。”
副驾驶林和平透过前面的风挡玻璃望出去,晴空似乎蓝得无边无际,和之前拿到的气象报告无异,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
程遇风低笑一声:“看来运气也不错。”
正值雨季,天气变幻莫测,恰好执飞的航线又要经过雷雨区,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前几天就有飞机在起飞没多久后遭遇雷击,只能返航备降。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稀罕事。
在飞行20分钟后,管制中心突然来紧急呼叫:昭航1303,前方现积雨云,请注意避让。
程遇风和林和平同时看向雷达屏幕。
林和平眉头一皱,这天气怎么跟变脸似的?
程遇风通过雷达仔细地确认积雨云的位置、范围、强度等信息,并结合管制员提供的信息,很快分析出绕飞路线。
管制员根据他的请求做好相关协调工作。
程遇风有条不紊地操纵飞机沿着新航向前进,成功避开了积雨云区,林和平正要松一口气,机身猛地晃动一下,仪表指示针摇摆不定,雷达屏幕也暗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黑暗,雷鸣电闪中,林和平心里闪过一个可怕念头——
难道是误入了积雨云后的隐藏雷暴区?
程遇风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脸严肃地掌握着操纵盘,保持住飞行姿态。闪电又起,极为炫目,他迅速将驾驶舱灯光调到最大亮度,关掉频闪灯,并断开了自动驾驶。
颠簸还在继续,冲击力度大到林和平几乎被甩出去,他用力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急忙去联系管制中心。
程遇风根据飞行手册指定的颠簸速度将动机调整到相应的油门上,两秒后,机头开始缓缓地向左侧偏转……
漫长的几秒钟后,周围安静了下来。
飞机闯出险境,天光重现。
林和平已经和管制中心取得联系,汇报了紧急情况,正要申请返航时,听到程遇风说:“左停车。”
他眼皮一跳,怀疑自己听错了。
左侧动机停车,不是失效,而是停车!这意味着它完全没有办法提供动力。
见鬼了!
更见鬼的还在后面。
颠簸又开始了,飞行数据全部失效,飞机不仅无法拉高,还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林和平的脑子有几秒都是空白的,隐约只听到程遇风做完机长广播,又下达了指令。
飞机再次坠落……
程遇风的脸色越严峻,但他心里很清楚,此时能依靠的只有经验和直觉,或许还需要一点儿运气。
好在这些他都有。
半个小时后,昭航1303航班顺利迫降在S市机场。
程遇风松开手,现脸上、手心都是汗,衬衫也湿了个透彻。他侧头看向副驾驶,林和平呆愣地目视前方,脸色白,也是汗如滚珠。
他用力在林和平肩上拍了两下,接着打开机长广播——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大家平日里积攒的人品和运气,我们安全落地了。”
客舱里寂静无声。
林和平抬手遮了遮眼睛,轻声重复:“安全落地了。”
程遇风说得那样云淡风轻,可事实上,除了他,只有林和平知道这几分钟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飞机绕开积雨云后,雷达失灵,又误入隐藏雷暴区,左停车,高空自由落体两次……
“落地了落地了!”
“妈呀真是快吓死老子了!”
客舱这时才传来阵阵喜极而泣的欢呼声,已经不少人解开安全带,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乘务长和几个乘务员高声维持秩序:“大家不要慌,一个个地来。”
“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客舱人员正紧急撤离中,程遇风语气轻松地继续说,“据统计,一个人一生中遭遇飞行意外的概率是1/13563987,按照今天的情况并结合概率学来看,在座的各位往后搭乘飞机遇险的几率将无限接近0……”
“没事了。”
陈年睁开眼,看着远处的建筑,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腔,她用力地“嗯”了一声。
中年男人笑了,眼角纹路很深。
后觉自己还用力握着他的手,她连忙松开,看到他手背上的红痕,很是抱歉:“对不起。”
“不会吓得以后都不敢坐飞机了吧?”
陈年心有余悸,咬住白的唇,迎上他的目光:“不会。”
“陈年!”学校的带队老师焦急地找过来,“没事吧?!”
陈年摇摇头。
女老师哭着一把将她抱住,身体还在轻轻抖。
劫后余生的喜悦洋溢在客舱每个角落。
“对了,还有个温馨提示,”程遇风的声音又出现,“建议大家短时间内先不要去买彩票……”
有人边跑边忍不住扬声问:“为什么?”
“因为……”无缝衔接似的,程遇风不疾不徐地给出答案,“中500万的运气可能在今天已经用完了。”
“哈哈哈哈!”
幽默风趣的机长广播很好地缓解了众人紧绷的情绪,在乘务员的指引下,大家迅速而有序地撤离。
机场摆渡车和医疗救援人员都已经等在外面,陈年前面的紫少年双腿软瘫在座椅上,后面还是乘务过来把边哭边吐的他扶了下去。
陈年也跟着走出去。
紧急出口处的乘务员额头受了伤,没来得及处理,伤口还泛着血丝,看到陈年身后的中年男人,她喊了声:“叶总。”
叶明远点点头:“辛苦了。”
“这都是应该的。”
陈年没留意到这个小插曲,双脚踏到实地后,她还忍不住原地蹦了两下,阵阵眩晕袭来,她抚着闷的胸口背过身去。
暮色冥冥,夕阳在天边只剩下一半。
90秒内,机上所有乘客撤离完毕。
最后一个从飞机上下来的人是程遇风。
他穿着机长制服,利落的白色衬衣搭黑色长裤,身形格外挺拔。有人认出他是谁,激动得想上前感谢,可他摆摆手,步伐极快地朝几个身穿反光衣的机场救援人员走过去了。
陈年也从这个男人肩上的四条杠辨认出他的身份,看得都有些呆了,这个在危急时刻依然沉稳冷静的机长,出乎她意料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