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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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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这一围就是整整一日一夜,消息灵通的碍于威严的太后,只能私底下嘀咕,是不是内宫的天要变了。

长夜寂寂,星冷无光。两个孩子在玩乐,无忧无虑的样子惹人羡慕。云薇勉强吃了半碗温温的银耳羹,从庞德中那里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后,她突然就吃不下饭了,伴着秋初那点热度,心烦意乱起来。

掌侍蒋成立在帐帷外,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云薇起身问道:“还有谁去?”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铜马镂刻上,原来已过戌正了。

蒋成道:“敦妃娘娘与敬妃娘娘。”

“恩,替我更衣吧。”云薇对身边守候的百叶、映竹道。

八月底的夜晚还带着热气,晚风吹拂过衣摆,温暖过皮肤,却止不住心底的凉意。云薇坐在鸾轿上,心里清楚,只要太后还在一日,皇后永远都是皇后,即便皇后罪不可恕,即便皇后杀了皇后。

仪元殿内,皇后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红烛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对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地伏卧着。她的头发被绾成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身着通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真红宫装,凛凛不可犯地跪在地上。即便是这个时候了,皇后依旧端庄大气。

若昭是最早到的,接着便是云薇,然后是敦妃。

玄凌双眸微阖,指着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道:“她们都已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沉声道:“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满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伤痕是招供后朕所惩罚,罚她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她们两个的供词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么前后一致的供词。”他深重的怒气从唇角漫出一丝半缕,“你放心,若非朕亲自审问,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贤惠有加的皇后会连自己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经相信,何必再来问臣妾?”

玄凌闭上双眸,嫌恶道:“若非等你一句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见到你这张脸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恶。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依旧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我真后悔,或许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我一样衰败的容貌,或许皇上就不会这样恨臣妾。”

“心慈则貌美,宛宛再如何老迈,也一定胜过你万千。”

皇后轻轻一笑,她低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这对玉镯,是臣妾入宫那日皇上亲手为臣妾戴上,——愿如此环,朝夕相见。可如今若非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语气愈加低微,“当年,皇上同样执着此环告诉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当臣妾生下皇子时,您却已经娶了我的姐姐为皇后,连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为庶出之子,和我一样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并不在意嫡庶,其实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尽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为臣妾是庶出,臣妾与臣妾的娘亲很少受到重视。你如何能够明白?”

“朕明白。”玄凌霍然睁眼,迫视着她,“正因为朕明白,朕才会在你入宫后厚待于你,即便朕立宛宛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娴贵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声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触的碎冰,“本该属于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入宫后也要永远屈居于她之下,连自己夫君所有的宠爱都归属于她,臣妾很想知足,却实在难以做到。”

玄凌轻轻吁出一口气,“但你的确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人下么?”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俊朗的面庞微微扭曲:“宛宛是你亲姐姐!”他既怒且哀,“你难道不怕报应么?午夜梦回可曾梦见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般落下,烫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怜!臣妾抱着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众人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情景,皇后也有她自己永不能愈合的锥心之痛啊!

“你疯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执意要娶宛宛,是朕执意要立她为后,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恨朕?!”

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后温热的呼吸拂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离在他面上,“皇上以为臣妾不想么?”她紧紧盯着玄凌,“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会不做!”

皇后泪流满面,“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对您的爱意不比您对姐姐少!”

玄凌冷冷撤开抓住她衣领的手,随手扯过一幅帐帷擦了擦手,然后嫌恶地掷开。“你对朕的爱意?”他冷笑一声,“你害宛宛一尸两命,贤妃德妃等人亦是你在暗中挑唆!你入宫以来,害了多少龙胎,令朕子嗣凋零,帝位不稳!”

“陈顺仪当年胎落,你诬陷贵妃不成,推到欣嫔身上,至欣嫔有孕移出冷宫,一而再下毒手,不留余地,逼得淑和自幼没了母亲。温仪自幼体弱、予澄反应慢于常人、徽静亦失了生母……”

说着说着,玄凌最后都气笑了,“这就是你对朕的爱意?桩桩件件,骇人听闻!朕看你分明天性歹毒,竟瞒天过海,运了天花入宫!你不是喜好医理,怎会不知天花的可怕之处,你把天花引入宫里,就为了除掉贵妃?朕要是说出去,哪个人会相信?”

所谓爱意,不过是舍不得皇后带来的权力与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诸妃皆为棋子,不合心意便除,皇帝子嗣凋零、帝位不稳与她何干,只要皇长子能为她所控,她将来能借此一步登天成为圣母皇太后,唯她独尊!

云薇暗自出神,若昭与敦妃就这么听着,谁也不出声,由得帝后争吵对峙。

许久,只听玄凌一句——“云薇,为朕起草一道废后旨意。”她这时候才回过神,铺开金黄盘龙圣旨,挽起长袖,饱蘸的朱笔如一箭朱红新荷,逶迤写下: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怀执怨怼,残害皇嗣。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歹毒之心。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刑于家室,有愧祖宗,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她一字一句写完,搁笔,低声念与玄凌。

皇后以冷漠的容颜相对,仿佛那一道废后诏书写的并不是她,只喃喃呼唤她早夭的儿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静静听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

废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已。

可哪有那么容易?云薇垂眸,一步之遥,恍如银河之距。算一算时间,太后应该来了吧。

只闻“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众人抬眸,只见太后拄着鎏金龙头拐杖缓步踏进。

夜深而来,太后不过是家常石青缎大袖常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压裙的两带碧玺锦心流苏下垂的线条平缓而笔直,和简单的如意高寰髻间簪住的嵌珠双龙点翠簪一般,连龙口的南珠流苏亦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皱波澜,衬得她姿态愈发高远沉着。

这样的高深华贵的气度,若非数十年深宫历练,怎会有这种玉堂高贵稳如泰山之气。可笑市井之间演说高贵,什么白玉为堂金做马,出身将相深闺之家,总以为是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堆砌即可,那不过是世人温饱之界上伧俗而温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贵气韵,须得有历经风霜后看淡世事的清远才撑得住。

玄凌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云薇、若昭与敦妃皆不敢怠慢,连忙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玄凌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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