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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王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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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裒城出来后,烛安来到了一座湖。

她疲惫地从马背上下来,走近湖边时看到自己头发凌乱,衣衫沾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她洗了一把脸,整理好头发,却还是舍不得清理衣服上的血。当中有仇人的,更有她爱的人的。

清风缠绵,群鸿戏水。

湖面倒映着她的身影,她仿佛还可以嗅到血的腥味。

“罢了,先留着吧。”

附近有个城镇,她想,也走得够远了。

待马儿喝饱水之后,烛安解开缰绳放它离开,怎知马不肯走。烛安顺顺马鬃,给它取了名字,叫牛脾气。

走进城内,她听到有人在招散工,便前往应聘。

管家问她:“你会什么?”

她回应道:“我以前做过丫鬟。端茶倒水、打扫烧菜、砍柴女红,样样都会。”牛脾气哼了声,烛安补充:“还会骑马送货。”

管家觉得不错,却惊见她衣料上的血迹。“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今早杀鸡溅的。”她沉着应对。

连杀鸡都会?

沉默寡言,多才多艺,管家满意地点头,今天可真是捡到宝了!

“好,就你了!”

管家拿出毛笔和纸张,洋洋洒洒写下几句话当做契约,时效三个月。左下角留白,只等烛安写上名字和盖上手印便成。

思及这姑娘可能不识字,管家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写。”

名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烛安”也只是当年入宫后随便取的。

这不是她的真名。

却是她用了十八年的名字。

她握紧拳头,抬眸望着面前的管家,眼神坚定。

“王月。”她说:“我叫王月。”

玥,是她上一任主人孩儿的名字。

她的上一任主人,是纶国曾经盛极一时的锦妃。

而那位主人,两天前刚死。

王月在这小城里做了三个月的散工,基本就是块万能砖,哪里需要她,她就去哪里顶上。

管家和她合作得非常愉快,眼看契约就要到期,管家决定给王月升职,让她接替自己。

怎知王月礼貌拒绝了,她说有一位朋友需要她的帮助,必须走了。

管家请王月吃了一顿散伙饭,送王月出城时泪眼汪汪,千叮嘱万交代王月好好照顾自己,有空回来小城看看。

王月先是去了钿州新板镇栳叶村探望林澄懿,也就是林惊世的奶奶。她给老人家一些银子用着,然后告知村里人自己好几个月都不能过来了,请她们多多担待。

接着,她日以继夜地赶到白州大草原——温军大本营。

当王月走进营帐时,甄息璇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一见面,甄息璇启唇,带有冷意:“我从未忘记死在那天的三千五百九十人。”

王月眼波平淡。“我也是。”

两人开始跟着温念岚的部下学武术。温家表面虽和朝廷交好,但温念岚大将军实则并不认可甄序玖的上位。尤其在谢逐隐只身闯入大草原,道出母亲谢映芮参与兵变、谢军被利用之后,温念岚更确信甄序玖不是明君。

因此温念岚收留了王月。

由于甄息璇是皇室在民间的代表,经常需要走动,所以每次来白州只能训练几天。

王月就不同了。她常年呆在这里,学东西又快,不见几个月武功已精进不少。

自从王月来到白州后,作为少年将军的温知礼一改平日不喜欢回家的性情,每逢忙完军营的事就会回到白州,不过也不回温府,就住在大草原里。

等五皇殊甄序璟和二皇主甄息璴也不再受到朝廷监视后,以甄息璇为首的反玖势力终于集结在白州大草原——目标是拉甄序玖下台,接着是脱离椿国掌控,最后还纶国自由。

承平四年的冬日,王月在纲州杀死了甄序玖。按计划,甄序玖的好弟弟甄序璟暂任摄政王。此前的甄序璟为赢得多疑甄序玖的信任,让他相信自己是个烂赌的废物,故意糟/蹋名声,因此民间对甄序璟颇有微言。

原定计划中,甄序璟会在晴雨节当日主动下台,将摄政王之位让给有能者甄息璇,然后两三年内甄息璇做出一番成绩,再正式登基。这样既能安抚人心,又能显得甄息璇的皇位名正言顺。

殊不知就在一个月前,某些地方忽然传出当年大皇主甄息瑶之死另有隐情的说法,一时之间民众对朝廷愤愤不满,更有者要甄序璟马上下台。

突如其来的风向转变,让甄息璇看到了机会。

反对声在晴雨节前夕来到最**。甄息璇顺水推舟,遗憾地昭告天下皇帝甄序玖暴毙。接着,几位大人物在晴雨节正日,联合出面拥护形象正面的甄息璇上位为皇,消弭民愤、平息民怨,一切水到渠成。

甄息璇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帝,甚至不用等两年。

没人不服。

无人不拍手叫好。

然而在某些寂静的夜晚,已经是一国之帝的甄息璇不禁会怀疑,到底是谁传出的流言。要知道,皇媎的死是甄息璇和甄息璴心中永远的疤。她不是不知道可以利用皇媎的死亡挑起公众情绪,加速戴上冕冠,但这是她永远不会去做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为甄息璇这般斩钉截铁的态度,王月才愿意加入她。

她们的伤痛,只要想起,就痛彻心骨,更何况提起?

究竟是谁传的留言?

究竟是谁,也希望看到甄息璇即位统领纶国,送了她这份礼物?

甄息璇有个从来不和人说的推测。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去找王月喝上两杯,却不会喝醉,因为帝王应该永远清醒。

甄息璇不去找谣言的源头,因为她称帝目的已达,且风险太大。

或许这一辈子,甄息璇都无法见到传出流言的人,但她想,如果那个人活着就好。

遥远的偏僻山村,化名为骆瑶的甄息瑶在家门前种下一颗香豆子。

以前的浮词,也就是现在的骆词兴奋地跑回家说村长搞了大食会,再不去吃食物都要没了。

骆谦牵着骆恩出来,骆瑶慢条斯理地关上门。

临走她低眉看了一眼还没生根发芽的香豆子,心里想着明年春天它就会长成小树,再后来就是一棵大树。

当年炑宸的话中话点醒甄息瑶,让她不再沉迷追逐他,而是去了外界帮助子民。她建立起来的威望、声誉和地位,是她努力之后的果实,被人们实实在在铭刻于心。没想到这亦是最坚不可摧的兵器,助力一个人登上权力宝座的通关王牌,打击椿国的第一记重拳。

不是只有椿国利用纶国造了一个傀儡。

骆瑶也反利用炑宸教的一切成就了一位皇帝。

因为纶国君王甄息璇,她的皇妹,无论在哪个春天,都会是百姓的参天大树。

她十分确定,万分骄傲。

贞荣元年六月,二皇主甄息璴无意间和皇上谈到婚嫁一事,没想到有三个追求者直接拜见求嫁,吓得甄息璴连夜跑去白州大草原避难。

“皇主没有特别喜欢哪个吗?”王月瞄准,放出箭支,正中靶心。“温家两位公子温知融和温知让,还有雾州林家的少当家,都不喜欢吗?”

“不是……”甄息璴给王月递去新箭支,忽然起了玩心,折坏箭羽。“我们以前一起在书院读书,我以为大家是好朋友。”

甄息璴咕哝道:“怎么就会那个我了……”

王月再射一箭,偏了点。

甄息璴得逞一笑,笑嘻嘻接过弓。“终于到我了!”

“闷月亮,未免说我胜之不武,你也折我的箭羽。”甄息璴给王月取了个闷月亮的外号,和盘托出方才的小动作。

王月早就知道甄息璇动了手脚,没有跟她计较或者破坏,好笑地把完好的箭给她。

甄息璴自认为非常仗义地折掉箭羽,瞄了不到一秒就胸有成竹地发出去,稳中靶心。

甄息璴的自信强大就是最耀眼的。

当年七岁的甄息璴称霸云土宫,荣登武科第一,打遍书院无敌手之时,台下多少公子少爷目不转睛,为之着迷,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王月搭了搭她的肩,表示爱莫能助,甄息璴惹的风流债只能甄息璴自己还,然后忙不迭跑了。

甄息璴追上王月。“你这闷月亮还敢说我!你不也是!”

啊?

王月没听懂,甄息璴故作神秘拉长尾音道:“就不告诉你。”

一个是甄息璴的皇弟甄序璟。

一个是甄息璴的挚友温知礼。

两人都心悦王月,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甄息璴还是不站队的好。

留给王月思索吧。

事实上,王月真的无暇,也无心理会女女男男的这些事。

自从宫变那夜之后,王月没有一天睡好觉。她一关上眼睛就会想起死去的家人,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想起被最信任之人背刺的滋味。

王月每时每刻都觉得活着是对鼓吉宫的背叛。白天时,她想杀死仇人。夜晚时,她想杀死自己。

她无法饶恕自己还活着的一天,仇人也还活着。

她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她要变得更强大。

距离出发去椿国太平宴的前一天,失踪了三天的王月终于现身白州。

听到消息的温知礼骑马去城关接人,回大草原营帐途中,王月发现一支簪子不见了。

她当即掉头去找。

温知礼对那支簪子有印象,王月平时将它收在最隐秘的地方,只有做大事时才会拿出来。王月这几天无故消失,还带上簪子,是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刚才在城关还检查过的,想必就掉在这里附近。”王月索性下马寻找,然而要在广袤的草原里找一个小物件,谈何容易?

温知礼知道那是烟宁的遗物、王月视若珍宝的东西,不找到簪子她不会放弃,故也下地找了起来。

这片草原与温家营地相近,温知礼想调动人手过来,被王月拒绝了。

兵强马壮的温军职责是守护国土,不是找发簪。要是传出“一众将领满地找首饰”的笑谈,王月被指指点点事小,连累温军乃至陛下被人非议事大。

可惜的是,她俩找了数小时都找不到。

王月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早已汗流浃背,但她喝了几口水后又继续弯腰探寻。

她很后悔。

明知道那是烟宁最后留给她的东西,为什么还会这么大意弄丢?

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好?

王月自责不已。

又几个小时后,太阳即将落山,眼见就要下雨,温知礼思索再三还是劝道:“王月姑娘,快下雨了,不如先回去再作打算?”

一听到“下雨”二字,王月顿时紧张起来。雨水随时会冲走簪子,到时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更不愿意离开了,执意要找到为止。

转眼间,无情无欲的雨肆无忌惮地下了。

王月在滂沱大雨中看到满身污泥,灰头土脸,仍伏在地上寻找的温知礼。

她叹了口气,大声说:“温少爷,别找了!回去吧!”

温军大本营里,王月衣服都没换就去见了甄息璇。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王月坦白冒雨找簪子的事,声音里的失望越发明显,但她转口说道:“臣前几日不辞而别,是有私事要处理。令陛下担心,是臣的罪过。请陛下放心,当前最重要的是椿国太平宴,臣会心无旁骛的。”

甄息璇点头,让王月和温知礼赶紧回各自的营帐沐浴更衣,明日一早便出发。

她们离开之后,甄序璟也告退了。他打了一把伞,手提一只灯笼,往营地外的草原走去,消失在雨夜之中。

他要找回她遗失的东西。

夜厂时分,雨势渐小。

正在打坐的王月睁眼,换了套黑衣回到草原,没有注意到前方甄序璟的微弱灯火,以为是萤火虫。

淅淅沥沥的雨,叽叽喳喳的蝉。

两人一东一西,埋头苦找,谁也没看见对方。

忽而,寂静的草原传来阵阵马蹄声,王月和甄序璟回头看,来者竟然是温知礼。

温知礼睡不着,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王月已经在这里了。他淡淡一笑,是啊,他爱的姑娘怎么会那么容易放弃呢?

王月同温知礼说了些话,温知礼手握的油灯摇摇晃晃,偶尔映出王月模糊的轮廓,她的眼眸装着另一个男人;距离甚远的甄序璟将一切看在眼里,用手指掐灭灯笼里的火。

甄序璟一声不吭地背过身,继续找寻。自从断指后,他就不晓得如何与王月自然相处。他还是从前冷静自持的皇殊,心却变了,变得每分每秒都渴望见到她,真见面了又别扭拘谨,只敢在背后默默做事。

月相变化再大,总有规律。甄序璟远远追随,遥遥守候,期盼终有一日幸运降临,天上月能照耀到他。

或许是上天被她感动,又或者是看不下去这执着的三个人永无止境地找下去,夜夕三刻,王月踩到一个硬物。挪开脚,瞥见了烟宁的发簪。

她如释重负,终于露出笑容。

至少簪子失而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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