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颂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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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砍断手的烊宋没想过自己居然还会醒来。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水榭，打算投湖自尽，怎知听到脚步声，遂躲起来。
没想到，来者竟然是烛安和烟宁。
故事说到这里，也就完了。
姬澜榭内，烊宋忽然想到至今生死未卜的炑宸，转头对烛安说：“炑宸可能在南庭诗鹰宫。”
诗鹰宫是纶国大皇主甄息瑶的宫殿。
除了金寒宫的莹芫外，甄息瑶大概是进过鼓吉宫次数最多的别宫人士。
因为以前的炑宸曾给甄息瑶当过书童。
虽说后来皇后觉得不妥，免除了炑宸这个职责，但在这拜高踩低的皇城里，知心人难交。
因为炑宸的陪读关系，甄息瑶结交了鼓吉宫众人为朋友。这些年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帮过大家不少忙，隔三差五就会派人来鼓吉宫一趟，有时甚至会专程过来探望锦妃，偶尔也会唤炑宸去南庭给她磨墨。
说不上是懊恼还是自责，烛安垂下眼眸，后悔自己在南庭为了一己私欲选择了武羊宫的路。
她应该想到炑宸可能会去诗鹰宫，从而选择文雀宫之路的。
甄序璟推测田蔚是将卒的亲信，算了算时间，追兵差不多要来了。正琢磨要怎么开口，烊宋先说话了。
“五皇殊，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这个陈述句，说得仿佛甄序璟此前已经欠下债务，但甄序璟不记得见过烊宋，更不记得欠过他什么人情。
“给我最能代表你的一样东西，我替你去死。”烊宋伸出右手，面容严肃地说道：“欠一个死人人情，没有比这更好的交易。”
暂且不谈计划如何实行，但有了“尸体”，叛军的确不会再追捕甄序璟。
甄序璟是聪明人，深谙所有交易都伴随着代价的道理，尤其是这么值当的交易，沉默等待烊宋的下文。
“条件是，你不能再阻碍她们。”
烊宋的一只脚已踏进棺材，但他还有利用价值。
他要确保他的死亡物超所值。
“你不能再成为她们的后顾之忧。”
附近出现火把和交谈声，啾鼠搬来的救兵正前往这里。
听完烊宋的条件后，甄序璟看了一眼烛安，掏出从不离身的翡翠玉佩，看都不看就交出去。
毋庸置疑，这是他甄序璟做过最好的交易，半点损失都没有。
但有件事需要澄清。
“我绝不成为她们的累赘。”
与此同时，烛安的声音响起。“烊宋，你想清楚了？”
无关交易，那毕竟只是一个烊宋试图让甄序璟良心不安的顺水人情。烛安不阻止烊宋，一来是念及他的身体情况，二来是无论有无交易，她都不会再给甄序璟带来祸患的机会。
烛安指的是，你真的决定死吗？
烊宋接过玉佩道：“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可莹芫从来不计较这些。她从来没有笑话我、嫌弃我、贬低我。她以真心待我，试问我怎么能不以真心回报？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得没有价值，丢了她的脸。正好，你们来了。”
“当真只有这条路？”烟宁不想看着烊宋活着却寻死。“就没有其她办法吗？”
烊宋再次动了动左边肌肉。“难道你认为我这样还有救吗？”
烛安不忍，走过去抱他，烊宋恢复一贯的嬉皮笑脸。“哎哟，舍不得我啊？我说了我心意已决，就不要再……”
“对不起。”烛安在他耳边说道。
来迟了。
烊宋微怔，摸了摸烛安的脑勺。“胡说什么呢？”
他的眼眶渐渐湿润。
烟宁见状也抱紧了烊宋，回道：“帮我们照顾好其她人。”
“好。”
“别被人欺负。”
“好。”
“叫她们多来我们的梦。”
“好。”烊宋哽咽着一一答应。
“告诉她们……”泣不成声的烟宁说不下去了，放开烊宋背过身去。
叛军人马已经很靠近。
“告诉她们幸会。”烛安的额头碰了碰烊宋的额头，替烟宁说完。“还有，不必等。”
啾鼠追踪田蔚的气味，带领一队谢军来到只剩一人的姬澜榭。
那独臂男人背对着她们，站在椅凳上，离湖水仅一步之遥。
将卒担忧田蔚安全，命几人随啾鼠搜查水榭周围，另外几人将他包围但不进攻。“何许人也？从实交代可免你一死。”
独臂男满脸都是触目惊心的刀疤血痕，眼神却格外平静。他说着没人听懂的话，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我这一生不长不短，刚刚好。有爱人，有媎妹，有兄弟。光阴没有虚度，岁月没有蹉跎。这一生，不长不短，刚刚好。值得了。”
他踏出一步，一个谢军以为他要攻击她们，对他连射几箭。
箭峰破膛而出。
斜阳西下，莹芫的背影从容而无惧。烊宋觉得自己很幸运，幸好他是一个没羞没臊的人，才敢在当时厚着脸皮喊话：“莹芫，多久都等！”
烊宋身体往后倾倒，如同坠地碎裂的玉佩。他微笑，想着见面时要将全部爱意说与她听。
“这样，就不会丢你脸了。”
西庭惟园，南门走廊侍卫祁穆姗姗来迟，铎大人单手托腮，坐在一张圈椅上。
铎大人身边站着一个士兵，士兵拿着一张图纸低身和她说话。铎大人反应冷淡，连点头和摇头都只是懒懒地动一下。
距离铎大人前方六十米的位置有一座湖，隔开椅子和湖泊的是一整片空旷的草地。
祁穆换上巴结的笑容，走到铎大人面前，夸大了迟到的理由：“铎大人，末将过来时遇上皇殊偷袭，和他周旋了一会，因而耽误时间，还请大人恕罪。”
铎大人依旧反应不大，很轻地点头，然后动了动手指。
士兵领会，转身离开。
祁穆见草地被炸出了好几个窟窿，还趴着几个埋东西的士兵，联想到今晚听到几次的爆炸声，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会接到什么任务。
祁穆真名不叫祁穆，实际叫什么他也忘了。以前在帮派做传信人时他用过很多假名，后来帮派被人一窝端，他提前收到消息跑路到纶国。刚到不久就听说姚寻靖在边境招募身强力壮的人参军，便搞了个假身份混进来过日子。
没想到还真给他混出点名堂来。升了军级不说，还被铎大人慧眼赏识点名要他帮她办事。
但现在看来，埋地雷这个差事似乎不太好办呀。
祁穆想用姚寻靖为借口推脱也不行，这铎大人并不听命于任何大将军，在这次的起义里权力仅次于那位皇子。
铎大人看出他的不自在，既不安抚也不掩饰，实话实说：“她们在埋地爆珠。”
祁穆咽了咽口水，抢过话头：“哦，这个末将不会。”
然后，他假装非常有责任感地主动揽下其她任务：“除了这个，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时，先前离开的士兵捧着一套茶具回来。
铎大人挥挥手指，那个士兵又会意离开。她问：“我听说你很会泡茶？”
“以前是经常泡。”祁穆是学过，但资质平平，不过他决定就着这个谎言说下去。“大人想喝？”
铎大人再次很轻地点头。“嗯。”
“那我……”
铎大人打断祁穆的话。“丛莎去拿茶叶了，等她回来再说。”
丛莎就是刚才那个士兵。
祁穆只好规矩地呆在一侧等丛莎回来。
忽然，铎大人清了清喉咙，把茶杯递给祁穆。“去打点水来。”
虽然祁穆是半桶水，但他非常讲究水质，此刻逮准机会以大师姿态批评起湖水：“铎大人，湖水不干净，万万不能喝。要不……”
“打一小杯。”铎大人恢复单手托腮状，神色倦倦地结束话题。
祁穆拿着茶杯向前，赫然发现那些士兵就趴在他前面不远处，皱了皱眉往右边挪开二十步远离她们，正要继续走，铎大人出声提醒：“再过去一点。”
祁穆照着做，之后转头等铎大人的后续意见。见她迟迟不给反应，祁穆内心着急但不想表现出来，含糊问：“现在呢？”
安全了吗？
离开地爆珠埋藏范围了吗？
铎大人应：“嗯。”
祁穆松了口气，又朝着湖水走了几步但心里始终七上八下。
回头，铎大人依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要命。
不是该盯着那些埋地爆珠的人才对吗？
盯着他干嘛？
真诡异，要不这茶还是别泡了吧？
等等。
泡茶？
她是怎么知道他会泡茶的？
他隐姓埋名后就没跟别人提起过以前的事。
祁穆惊恐地丢下茶杯，说什么都不愿再往前，转身往回走。他不敢和铎大人有眼神接触，低着头加快脚步，嘴里说道：“铎大人，末将突然想起有个要紧事，改日再给你泡茶。现在我……”
“嘀嘀。”某种机关被触发的声音。
祁穆定睛一看，脚下竟踩着一个和土壤颜色相近的地爆珠。
动得死，不动也得死那种。
怎么会？
他是原路折返的。
刚才过来时都没踩到啊。
他抬头，对上铎大人的目光。只见她原先无精打采的眼里，此刻盈满抓到猎物的胜券在握。
此时祁穆瞪大眼睛，想起稍早之前，他自作聪明往右边移动的二十步，以及他遵从铎大人的提醒又往右边移的几步。
他现在站的位置，不是他来时走过的地方，而是从未踏足的地面。
再仔细点瞧，也会发现那些趴着的根本不是士兵，而是断骨残身拼凑起来的尸体。
铎大人的声音如鬼魅般续道。
“嗯，现在这样一定会死。”
仿似在说，祁穆会死是因为不会问问题，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为……”
“什么”来不及问出口，轰的一声惊天巨响，海心铎眼都不眨地注视着祁穆粉身碎骨的表演。
祁穆被炸毁的半边脸飞到海心铎脚边。
她起身，慢条斯理地从茶壶倒出一杯茶，用拇指和食指虚握着。
“不闻茶香，不识故人。”
“也就只配不知死活了。”
而后如同在祭奠仪式上看到的那样，将茶浇淋在祁穆脸上。
“媎，提早贺你生辰快乐。”
唇边笑意不止。
“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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