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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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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良带着他爷爷在瞧病。

前大夫一直以来以嘴臭著称,谁都别想从他嘴里讨到什么好话,尤其是面对他以前的那帮老兄弟时。

比如刘小良他爷爷陆明德。

每次陆明德过来,前大夫给他看完就说:“快死了的人就好好在床上等着,别浪费我的这些药材,也别浪费小良的老婆本。”

“嘿,你这话说的,进了我家的门,还想娶媳妇?”陆德明每次都这么应答。

……真是个让人不想承认的事实。

陆德明打了一辈子光棍,刘小良他爸也打了一辈子光棍,刘小良则正在朝着打一辈子光棍这一伟大目标急速飞驰。按照如今人们平均六十年的寿命来算的话,至今已经飞驰了三分之一的距离。

嗯,刘小良不是陆明德的亲孙子,是陆明德的儿子李大力在外面打仗时让前大夫钱石基捎带回来给陆德明养老的……当然,李大力也不是陆明德的亲儿子。

这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在之后,李大力果然没能自己回来给陆明德养老。

但前大夫今天却反常地很安静,之前他号脉的时候,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陆德明的手腕立刻就缩了回去,缩回去之后居然在发抖。

前大夫当初可是陌刀队的旗本,百八十斤的陌刀能使得像锅铲一样的那种猛人。

刘小良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见到一副“蝮蛇蛰手壮士断腕”的好戏。

陆德明的手不是蝮蛇,钱石基被蛰的地方也不是手。

前大夫在嚼一口茶水,右手在颤抖着地轻轻地梳理他那把山羊胡子的尖儿。

【不烫吗?】前大夫的小学徒心想着。那泡茶的水是他亲自在旁边的铜炉上烧开的,茶也是他亲手泡的,现在那茶碗就算是在现今八月份的天气里也还冒着热气呢。

陆德明的右手手腕则摆在那个蜀锦的小枕上没有收回,好似在贪恋那份柔滑松软。左手也捏着一个茶碗,在那慢慢晃荡。那手上的茧子分明表示——烫?不存在的。

刘小良在发呆,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整个人都被倒着提了过来,全身的血液都朝天灵盖涌了过去。

“咕嘟”,前大夫把茶水咽了下去。

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

前大夫,是事前的诸葛亮。

至少在他的专业领域是这样的。

“你想怎么死。”前大夫这么问。

……

“嘿嘿,在你手里,怎么死都是舒服的。但死后就已经够舒服了,死的时候还是不要那么舒服的好。只有这样,才算活着嘛。”陆德明这么说笑着回答。

前大夫朝刘小良和小学徒看过去,示意他们出去。

小学徒很乖,刘小良没动。

“咯。”陆德明把那个蜀锦的小枕递给刘小良,“我进棺材的时候给我用上。”

“啪!”陌刀队旗本拍案而起!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向陆德明的手。

下一秒,刘小良已经躺在了门外的台阶上,屋子里传来前大夫和他爷爷的打闹声。

“竖子!”

“老匹夫!”

“你为老不尊!居然行盗窃之事!”

“胡说八道!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偷吗?!我这是光明正大地拿!”

……

刘小良默默揉一把脸。

前大夫用妙法给陆明德下了三针,封住他的一口气。再用一盏秘方老酒做精,续住陆明德已经干枯的命脉。最后切了三片百年老参交给陆明德,提住了陆明德的神。

“这不是医术,是巫蛊,巫蛊不是活人之法,是夺命之技……你想做什么,就抓紧了去做吧。”

于是陆明德兴高采烈地回家……去给自己准备葬礼了。

棺材是现成的,已经在老宅的屋檐下放了很多年了,刘小良每年都会进行保养,补补灰刷刷漆什么的,如今搬出来往堂前一放,那颜色,够正。

坟地也是现成的,是城外的一个山岗上,就在李大力的旁边。按照老头子的说法,生前有孙子伺候,死了有儿子孝顺,那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刘小良又拿了十两银子给了族里的家务长,其它的琐事就拜托他了。

然后遇上了一点小难题。

就算已经在棺材里放了两床新弹的棉被,再铺了正宗的江南丝绸,最后把那个蜀锦的小枕方方正正地摆上了。

陆德明还是嫌棺材里不够软和。

“这可咋办呢?已经不打算死得舒服了,总不能死了以后也不舒服吧?”陆德明就这么站在他的棺材前挠头。

一直挠到了晚上,吃了刘小良做的饭让刘小良伺候着泡了脚躺床上睡下了,还在纠结。

刘小良没理他,兀自在爷爷床边打了地铺,闭着眼在那算计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事。

其实他明白很多事的。

很多很多的,不相关又总能串联在一起的事。

比如钱石基、陆明德这些名字和李大力、刘小良这些名字之间存在的那些各个方面层次上的差异。

比如他爷爷为什么会那么有钱。

比如钱石基为什么能用得起蜀锦和铜炉烧得起煤炭。

比如陆明德、钱石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生活在这种垃圾堆一样的城区。

比如禁城里那些人从姓氏到身材样貌为什么会那么古怪。

比如李大力是怎么死的。

比如他刘小良是怎么活下来的。

比如前大夫怎么还没死。

以及,陆明德,他想怎么死。

承受了那么多之后,隐忍了那么久之后,这群曾经无能为力的老东西苟延残喘着期盼着某些东西,却始终没有等到它的到来。

现在老东西自己就要死了,已经注定看不到他们期盼的那一天了。

已经丧失了一切,并且注定无法夺回失去的那些东西,完完全全陷入了绝望的人们,他们会怎么样呢?

“我不想死得太舒服,那样会让我忘记我曾经活过这件事。”

刘小良睁开眼睛,看着弯腰低下头把眼睛探到他眼睛前面的他爷爷。

不得不说老头子半夜三更地做出这种操作确实很让人心惊肉跳。

但要让刘小良心惊肉跳的话这点程度显然还不怎么够。

之前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刘小良实在太清楚不过了。

“嘿嘿嘿,伢仔,我知道了,什么东西垫在棺材里最软和,嘿嘿嘿嘿……”

“姆呜……”刘小良闭上眼伸个懒腰,从鼻腔里哼出这么一声,掀开被子开始穿鞋。

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寝其皮、薅其毛。

刘小良很清楚,他的爷爷是个老杀才,老杀才们只有睡在他们仇人的尸体上才会觉得安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是打更的路过。

亥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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