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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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明妆知道,所以即便十分反感易家人提及她的婚事,也还是客气地将人引进了花厅。
“还下着雪呢,难为姑母赶了来。”明妆比手请她坐,一面吩咐煎雪,“泡上好的茶来,款待姑母。”
煎雪会意了,领命退下去,商妈妈殷勤地将温炉往前挪了挪,笑道“大娘子为着咱们小娘子的事,顶风冒雪赶到这里,快暖和暖和。”一面接过女使手里的斗篷,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易大娘子惯会虚与委蛇,笑着和商妈妈打招呼“长远不见商妈妈,近来好啊”
商妈妈说是,“一应都好,只要我们小娘子平平安安的,我还求什么呢”
大家客套了一番,待煎雪奉上茶来,易大娘子润了润喉,方说起了今日的开场白。
“我前日回宜男桥巷去,听了老太太的话,说实在的,也觉得老太太做得大为不妥。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子是骨肉,孙女就不是骨肉吗要我说,你爹娘不在了,更应当万般爱惜你才对,反倒提什么命继子的事,难怪要惹得你哭。”说着怜爱地打量了明妆一眼,“好孩子,姑母知道你不容易,祖母上了年纪,倘或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千万要担待才好,不与她计较,是你做孙女的道理。我呢,原该时时关心你才对,可家里事忙,你二表兄今年方入仕,虽是个七品的小吏,但好歹成器了,比起老宅那两三个,总还强些。”
明妆很惊讶,“哎呀”了声,“二表兄做官了吗我一向不大出门,到现在才听说,还没向姑母道喜呢。”
易大娘子笑着应承了,又道“你大表嫂今冬刚生了个儿子,我又要张罗庶出那两个丫头的婚事,真真忙得脚不沾地,因此没常来看你,你可不要怨怪姑母。”
明妆说哪能呢,“姑母掌家,家大业大人口又多,我知道姑母忙。”
易大娘子点了点头,终于言归正传,往前挪了挪身子道“般般,我上回赴都转运使家的宴,遇上都漕夫人闲话家常,说她家的侄子正打算说亲事,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下就想到你了。后来问了都漕夫人,那公子家什么境况,都漕夫人说她胞兄如今在幽州任知州,上州知州正六品的官,家下四郎在京畿任主簿,虽只是个九品,但胜在年轻,过年才二十一,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我想着,这样门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尚不至于慢待了你。照着都漕家的家风,可想而知知州府上也错不到哪里去的”说了半日见明妆没什么表示,不由顿下来,迟疑地问,“般般,你觉得如何”
明妆讪笑一下道“我还未想过定亲的事呢。”
易大娘子嗐了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娘虽不在了,总还有家中长辈操心你的婚事。想当初,我与你爹爹兄妹感情最好,你于姑母来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我怎么能不事事想着你。”
她巧舌如簧,简直不像至亲,像个媒婆。商妈妈先前还盼望易家能有个上道的,不存着算计小娘子的心,可是如今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挨踢的老窑烧不出好砖头来。
小娘子不好意思一口回绝,自己作为乳母就得过问。商妈妈堆着笑道“大娘子,我瞧这门婚事像是不大合适。”
易大娘子纳罕地“嗯”了声,微扬的声调,仿佛她们有些不知斤两。
“怎么不合适了哪里不合适”
商妈妈道“大娘子瞧,我们娘子出身不低,父亲封了郡公,母亲也是诰命的夫人。郡公几品知州又是几品这上下差了那么多,我们小娘子嫁入那样的门第,岂不是委屈了小娘子吗。”
易大娘子听罢,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这话是没错,可此一时彼一时,郡公和夫人都不在了,若想找个门第般配的,人家贪图你什么,连个帮衬都没有,势必要多加权衡。照我的意思,宁肯低嫁,也不要高攀,免得将来妯娌姑嫂之间比较,反倒落了下乘。俗话说宁**头不做牛后,等日后般般自己过日子了,慢慢就明白了。”
商妈妈还是摇头,“当初我们主母离世之前,托付我好生照看小娘子,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还是要多加斟酌的好。两家门第过于悬殊,我们小娘子到了人家门头里,怕是过不惯。”
易大娘子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乳媪总是插嘴,闹得她很没趣。
她转头又对明妆道“小家子有小家子的足意,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艰难。退一万步,就算知州府门第不高,有都漕这样的亲戚,还怕将来都漕不提拔侄儿”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明妆其实是不怕得罪这些易家人的,笑着说“靠亲戚都是虚的,靠自己才是实打实。这世上可没有几个像姑母这样热心的好亲戚,大多人家至亲都靠不上呢,还能指望姻亲”
易大娘子被她说得有些讪讪,知道这是明里暗里地讥讽大宅里那些人。
也难怪,她就说老太太此举操之过急了,这孩子是个属狗的,你要硬夺她的家财,她势必紧咬不肯松口。只有好生哄骗着,好吃好喝地养着,将来风光给她准备一套嫁妆,再让她将易园和产业留下,家里人帮着照看,哪怕每年给她几分进项,经手的人从里头捞点油水,也够吃上好几年的了。
可老太太糊涂,把关系弄僵了,这下闹得不好收场,她如今也带着防备,愈发不好说话了。
想了想,易大娘子道“这个不必担心,都漕夫人是出了名的顾娘家,都漕又都听她的,提携一个侄子不在话下。况且她家四郎自己又有出息,弱冠就中了进士,暂时官职低微,日后大有升官的机会。”
“那照这么说,我们小娘子堂堂的郡公独女,应当陪着一个九品小吏一步一叩头地往上爬吗”商妈妈干笑道,“大娘子家二公子还是个七品呢,那位竟是连七品都巴结不上,想是殿试排名到了末梢,别不是靠着都漕才当上主簿的吧”
易大娘子被商妈妈回得没话说,半晌蹙眉道“大可不必这样贬低人家,我给自己的侄女说媒,难道会找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吗。”说着忿然调开了视线,好言好语劝明妆,“觅一门合适的亲事不容易,自己可要好生把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明妆果真仔细思忖了下,那愁肠百结全都挂在了脸上,“要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是不是要嫁到幽州去呀”
易大娘子说当然,“过了门在公婆膝下伺候,是做儿媳的本分。”
“这就是说,我得离开上京,去人家家里做牛做马侍奉公婆姑母,我一向娇生惯养,您不是不知道,万一到人家冲撞了公婆,那岂不是丢易家的脸吗。”
这点却是不用担心,易大娘子笑着说“谁也不是天生会做人媳妇的,过了门慢慢学就是了。”
明妆那双大眼睛又四下望了望,“那我这园子怎么办总不好变卖了,带到婆家去吧”
这就触及根本的利益了,易大娘子做出苦恼的表情来,追忆故人般打量这一砖一柱,叹息道“这是你爹娘当年筹建的,都是你爹娘的心血,哪里舍得变卖有它在,你是有根的姑娘,没了它,将来回娘家都没个落脚的地方,于你也无益。我想着,还是商量出个折中的办法来吧,一则不耽误你的姻缘,二则也留下这园子或者找族长来做个见证,将这产业托付给家中信得过的人,每年田庄上的营利仍旧归你,总之保留这个园子,不让它荒废了才是正经。”
所以兜兜转转,最终的目的还是将园子收归易家人手里。
明妆笑了笑,“姑母,你也说这宅子是我爹娘的心血,既是心血,我怎么舍得交给旁人打理呢。”
易大娘子道“我也明白你舍不得,可你是个姑娘,将来终究要出阁的呀,总不会打算找个郎子入赘吧”
明妆就等着她这句话,那眸子骤然一亮,抚掌道“姑母真是提醒我了,那就找个愿意入赘的郎子,同我一起经营家业吧。”
这下打了易大娘子一个措手不及,她讶然道“你可想明白了,世上哪里来有出息的郎子,愿意入赘女家的。你可知道那些赘婿都是什么人或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或是考取功名不成远走他乡、或是家中父母双亡,兄嫂难容的这么算来,还不及我先前说的知州家呢。”
可明妆说不要紧,笑嘻嘻道“两个苦人儿正好作伴,赘婿不敢生事端,也不敢纳妾,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易大娘子真有些生气了,她费了半天口舌,到临了终于看明白了,自己是被这丫头给耍了,她压根儿没有好好考虑她说的那些话。
明妆见易大娘子恼火,瘪了瘪嘴,委屈道“姑母怎么了生气了吗”
易大娘子看她那模样,又是有火发不出来,气哼哼道“姑母和你说正经的,你尽和姑母打马虎眼,难道不知道姑母都是为你好吗你十二岁没了爹娘,这些年不孤苦吗早些寻个好人家,把公婆当爹娘一样孝敬,人家自然也实心待你,拿你当亲骨肉疼爱。可如今你说的是什么还要再找个苦人儿,是嫌自己不够苦,要苦上加苦不是我说,一个女孩儿,掉进钱眼儿里可不成,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女孩子最要紧是找个好归宿,将来夫妇和谐,生儿育女,那才是你的根本,风吹不跑,雷打不掉,你可明白姑母的意思”
这样长篇大论一番训斥,明妆彻底不表态了,脸上浮起了淡漠的神色,只道“姑母吃茶吧,茶要凉了。”
易大娘子心里也不舒坦,和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子掰扯了半日,确实口干舌燥。
低头喝了口茶,这口感倒是很好,翻涌的乳雾里,隐约还砸得出茉莉的清香。
商妈妈适时插了一句嘴,“大娘子消消气,再给大娘子添一盏吧这是翼国公今日亲自送来的小凤团,我们娘子还没舍得喝呢。这不,看姑母来了,才叫点了上好的茶来,先让姑母尝尝。”
易大娘子愣了下,“翼国公五皇子”
“是啊。”商妈妈笑着说,“我们小娘子昨日不是随汤家小娘子去了梅园吗,可巧遇见了翼国公,今日翼国公就送了茶叶来,还邀我们小娘子除夕一同赏灯呢。”
如此一来,易大娘子算是碰了一鼻子灰,“竟有这种事吗”愣过之后方回过神来,拍膝道,“般般这孩子,这样要紧的事怎么不同姑母说倘或真是翼国公那区区的知州府果真是不值一提了,如此甚好”尴尬地笑着,“甚好、甚好”
明妆放下了茶盏,继续装模作样,扭捏道“我同翼国公又不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茶叶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邀我去赏灯,姑母知道吗”
易大娘子心道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嘛,如今的孩子心思真深,自己居然要赶不上趟了。
“想是想是对你有些意思吧,否则一位国公,做什么巴巴儿登你的门。”此行的媒,算是做了个满砸,易大娘子也有些待不下去了,又寒暄了几句,便从易园辞了出来。
热闹街上,一辆马车还在候着,齐大娘子的脖子伸得老长,看见人来了,忙腾出了地方。
“快快,上来。”齐大娘子边打帘,边去拽小姑,“怎么样谈得如何了”
易大娘子看了她一眼,“别提了,没意思得紧。”一面说一面掖了掖鼻子,“走吧,路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