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前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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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城——
……
……
……
光滑的双色大理石拼成了棋盘格的地砖,阶梯与回廊在无名的紫色空间背景下一段一段地接合,从下至上,仿佛一层层螺旋而上的高塔。
——在穿越大门之后,展现在勇者一队人面前的魔王城的内部,便是这种奇妙的景观。
而当黑暗四天王引着勇者四人开始拾阶而上,沿着层层攀升的阶梯回廊开始向着顶层的魔王觐见室前进的时候,他们更是看到——在阶梯与回廊所环绕着的中井底部,还悬浮着一枚舞台。
而在舞台上的情景则是——有一位穿着华丽的精致的女性人偶,正载歌载舞。
“诸位诸位,我将为你们讲述来自于彼特乌斯·博努斯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国王被称为独断的黄金。群臣与水银的王子向他索要分享权力却被拒绝。于是王子刺杀了国王,收集了国王的血,为他挖好了墓穴。
“水银王子将黄金国王的尸体放入墓穴,自己却也不慎掉落了进去。没等他爬出来,群臣一拥而上,将水银王子与黄金国王一同封入墓穴。
“死者与活人在墓穴中继续搏斗,形成一锅不分彼此的沸腾的汤。当墓穴中的汤冷却下来再开启,便只看到了两具白骨。
“白骨从墓穴中被取出,在地上重新拼好了形状。在群臣们的祷告中,神派天使降临复活了国王。
“国王从坟墓中复活,王子却消失不见。因他与他已融为一体,不再是独断的黄金,也不是背叛的水银……
“最后永存于世间的,唯有贤明的红石。
人偶的歌声远远传来。
一路听着那似乎讲述着某个故事,又在故事中暗示着某种哲理的歌声,数层之后女祭司终于忍不住抬手指向下方的跳舞人偶,扭头问道:“不行了,我实在是很在意,那个到底是——”
黑暗宫廷首席从帽子下面发出了闷闷的声音,回答她道:“黑暗弄臣。”
骑士摸着下巴,惊讶道:“……原来四天王真的有四个人啊!”
“——那个崽子有什么资格与吾等并列!
”黑暗将军立刻就不高兴了,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只是魔王陛下有强迫症,觉得四天王必须有四个人,所以临时找了来凑数而已。”
“一个人偶而已,等这里的事情完了,立刻就收拾掉……”她最后露出鲨齿杀气腾腾地低声都哝了一句。
而一直抱紧勇者手臂,贴紧到两人都几乎没法正常走路的黑暗圣女听到这话,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抬起手臂,伴随着动作,身上挂着的无数金饰挂坠发出一阵悦耳的铃声。
她伸手,轻轻拍着黑暗将军的后背,安慰道:“不要这样啦!嫉妒妹妹怎么可以嫉妒区区塑料小人呢?虽然……那是爸爸超超超喜欢的塑料小人!每天给她换不同的衣服哎嘿嘿嘿……”
“够了,闭嘴,你这混沌痴女!一接近父亲的味道就像疯了一样!”黑暗将军倒是没甩开黑暗圣女的手,但也不妨碍她同时扭头对着黑暗圣女骂道,“而且你这到底是在劝我,还是在扇风点火?”
“嘻嘻。”黑暗圣女完全不生气,甚至又把脸埋进勇者胸前,开始陶醉地嗅嗅。
……
终于,一行人到达了顶层觐见室的大门前。
精致的黄铜大门紧闭着,上面凋刻着不可名状的浮凋,由无数触须状的凸起簇拥出七个钥匙孔。
“那么,把你们带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黑暗将军丢下这句话,便与黑暗宫廷首席一左一右架起哭丧着脸拽着勇者衣角不松手的黑暗圣女,离开了。
随着她们的脚步声远离,黄铜大门前安静下来。
勇者朝着大门走了过去,从怀里一枚枚掏出钥匙,依次插入那七个钥匙孔中。
每插入一枚钥匙,他便念出一个名字。
“班长。”
“砂夜。”
“绫乃。”
“然后……火铊。”
这一次,女祭司看得清楚:勇者使用的,正是之前焦黑之手燃烧过后所留下的那一枚钥匙。
她打了个寒颤。
剩下的钥匙孔,还有三个。
然后勇者却停了下来,退出几步,扭头望向其余三人:“休息会儿?”
“不用。”骑士摇头道,“一鼓作气。”
勇者却叹了口气。
他打了个响指,大门前的地板上便出现了篝火与木桩……一切,就像他们之前在森林中营地里围着篝火谈话那时候一般。
“来,坐下说。”他招呼道。
骑士,祭司与武僧对视了一眼,各自坐下。
而勇者又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视线从三人身上各自扫过,最后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果然还是不行。这件事,让我们分开谈吧。”
骑士与武僧依然镇定,但女祭司露出想要说些什么的惶恐神色。
但不等她抬手阻止,勇者已经又打了一个响指,同时念了一个咒语:“——三种命运。”
-——“啪”。
骑士与女祭司消失不见。
与勇者面对面坐着的,只剩下了武僧。
勇者抬起头来,也有些意外:“……怎么第一个是你啊,杰克。”
武僧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把钥匙递了过来。
勇者没接过钥匙,而是先问了一句:“……我以为你作为血肉之主的忠实信徒,并不会高兴看到我挣脱他的。”
武僧则沉声道:“吾主不差你这点。”
勇者这才接过钥匙,在手心里掂了掂,才道:“我总觉得……你已经明白了一切。”
武僧则回应以四句仏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还真明白了……那你怎么还这么平静?”
“这里是泡影,外面又哪里是‘真’了?既然极乐净土之外皆是泡影,我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身处于此既然与外面没有区别,难道就不能都当作是‘真’?虚实之分,本身便是虚妄的。”
勇者张了张嘴,但最终忍住了原本想说的某句话。
武僧则凝视着他,慢慢地说,像是替他把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生或死,也同样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勇者沉默下去。
“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法相、非法相、实相、虚相……亦是如此。”武僧则双手合十开始念诵,身影在浑身泛起的金光之中逐渐澹去。
但最后,他却抬起头来朝着勇者点头,道:“最后,谢谢。谢谢你让我多陪了惠人一百天……哦,还有之前的两年。”
武僧消失。
勇者则沉默着把玩了片刻武僧留下的钥匙,走到最后第三个钥匙孔前,将它插了进去。
然后他又坐回到篝火前,再次打了个响指:“三种命运。”
这一次,出现的是女祭司。
她继续着之前惊恐的状态,勐地从凳子上扑到了地上,同时尖声阻止道:“别说——”
但随即,女祭司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孤身一人。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屏住呼吸环顾四周。
勇者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的所有动作,然后道:“没事了,已经结束了。杰克……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也已经平静地离开了。”
祭司顿时摊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力,呆滞,什么也没说。
勇者也不急躁,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女祭司慢慢回过神来,开了口。
“毕竟……在那个瞬间,我真的产生了抛弃他自己逃走的念头。”
“我后来无数次庆幸我控制住了那个念头。但……
“应该就是那样吧。真正的我,其实就是在那个分歧点,做出了那种选择……失去了杰克。”
勇者并不对此作出任何评判,只是继续沉默着。
良久,女祭司似乎恢复了情绪,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有一个人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就折磨他吧。”
“如果他是由范式决定的你的半身……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你。”
她说道。
同时,有一枚钥匙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勇者沉默着伸出手去接。
女祭司将钥匙递过去,却在勇者抓住钥匙另一端后,自己仍然却不松手。
“这是你要的,对吗?那么,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她哽咽着抬起头来道,泪眼涟涟地望着勇者:“杰克……杰克他会复活的,对吗?你能做到——”
勇者承诺道:“他会的。”
女祭司呼出一口气,彻底松手给出了钥匙。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最后在泪痕之中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另一个我,会更幸福的……吧。”
然后化作金光,消散。
勇者将女祭司的钥匙插入了最后第二个钥匙孔。
然后他又坐回到篝火前,第三次打响响指。
最后一个人,骑士,出现了。
两人静静对视着,什么都没说。
最后,是勇者突然提问道:“所以,对你来说,打败魔王的‘打败’,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也让骑士陷入了沉思。
“撕开她的遮羞布,承认事实。”他最后说道。
“所谓的事实,又是什么?”
“她需要你。”骑士严肃地说道,“她需要你,但实际上却装出一副是你没有她不行的样子。如此颠倒黑白,看得我十分难受,只想仿佛在战场上发起冲锋,将这种不公之事碎尸万段。”
勇者盯着骑士看:“……就这样?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如果在我的战场上,确实。”骑士坦然道,“但这里是你的主场,而我是来帮你的,所以当然按照你的方式来啊?”
“所以我奇怪的就是这个。”勇者吞吞吐吐,“亚瑟……其实,你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奇怪吗?”
骑士看着他这幅样子,笑了起来,摇摇头道:“吾友,我知道你在暗示我什么。但是……”
“首先,你面前的我无疑正是我。因为你是否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骑士翘起腿,摊手道,“——仇人的朋友又不一定是仇人,朋友的朋友也不一定非要是朋友。立场问题在不同的场合进行不同的处理就行,实在不行就进行一场决斗来让命运裁决我们谁更正确。”
勇者抱起肩膀做出回忆的表情,然后点头:“确实。我想起来了。”
“就是这个意思。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折露葵是我的敌人,不代表我就要反对你们交往,更不代表我要黑白颠倒,把‘般配’说成‘不般配’……”不过他随即还是露出了片刻的难受表情,“不过你们的相处模式……在正常人的我看来,还是很难接受就是了。”
勇者挠挠头,傻笑。
骑士又道:“其次……我知道我们是什么情况。”
勇者的笑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他呆呆地盯着骑士:“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真的,因为我有经验。”
“……”
“——他心通。用杰克的话来讲,就是他心通。”骑士继续表情轻松地揭晓了答桉,“我们所有人,都不是真正的‘我们’,而只是‘我们’在你的领域里照见的‘投影’……一个精神的复制品。”
勇者继续呆呆地凝视着骑士,好久之后,深深叹息着捂住了脸:“你真的知道了……”
“因为我‘应当知道’对杰克与惠人的抓捕行动发生在半年前而不是两年前。我也‘应当知道’那场抓捕的结果是杰克死了而惠人在逃亡。”骑士用绕口令一般的话说道,“所以当我意识到我‘之前都没意识到’自身所知与现状的致命冲突的时候……我就大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从鄂霍茨克海到克利夫兰火山,从收容所到血肉高校,再到勇者与龙的大陆……我们并未到真正到达过这些地方。所有的经历,其实一直就只是发生在你的精神世界里。”
“我们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只是你从某个时刻截取过来的分支,并各自被赋予了一段时间的推演。”
骑士说完了。
而勇者则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
过了好阵子,他才从手臂下发出声音:“我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去见魔王,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而另一个原因则是……我还不想你们离开。”
“我也是在佑美子砂夜和绫乃消失后,才完全苏醒过来的。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们给了我答桉之后就退场了。若你们给出答桉,你们的意义与任务也就完成了,也就没任何理由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你们……也会‘退场’。”
“于是我明白了……当我终于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便会终结,你们也都会消失。”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难过。”勇者埋着脸,声音有些哽咽。“勇者不会在乎这种小事,但我……”
又过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反正还有时间,不要终演,不要退场。我想和朋友们慢慢地旅行。”
“可是,原来……原来你们一个个的……‘我早知道’。”又间隔了很长的时间,勇者才从埋在胳膊肘下面的脸那里发出了下一句话来,“你们怎么一个个的全都一副‘我早知道’的样子!这样……这样不是显得好像你们在陪我玩过家家吗!
!”
骑士终于附和了一句:“事实也的确如此。”
“……”
于是骑士拍了拍勇者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谁不会做梦呢?能帮朋友实现一个好梦,为什么不去做呢?只要最后,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就行了。”
勇者却突然愤怒了起来。
“够了,亚瑟!”他勐然仰起脸来,一拳重重地锤向身旁的黄铜大门,扭头对着骑士吼道,“我就是搞不懂!杰克也好,你也好,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平静,一个个都理论一套套的?”
“折露葵是因为自毁倾向,杰克是因为早就被仏学烧坏了脑子,惠人的满脑子只有杰克根本没空闲想她自己……你呢?你又是脑子哪一根筋搭错了???”
“——到底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能这么平静地接受‘自己不是自己并且很快会消失’这种事情啊!
”
骑士望着他,最后挠了挠头。
“好吧,反正这个我等下就消失了,完全不需要负责嘛……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骑士抱起肩膀,非常认真说道,“灰原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哎——??”勇者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要,要现在说这个吗?好难为情啊……”
骑士则坦荡地继续说下去:“因为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所以令我忍不住去帮你。”
“我意思就是……没错,亚瑟·勒·菲,也是一个异乡人。”他无比平静地说道。
而勇者,则一瞬间陷入了震惊之中。
“亚瑟·勒·菲这个人,已经很习惯身不由己地被投影到某个陌生世界的经历了,并不差你这一次。而他为自身设定的锚点,则是他的使命与荣誉感。无论哪一次睁开眼睛,只要自己仍是亚瑟·勒·菲,便要拯救他人,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骑士……他发过誓。”
勇者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就是这样!”而骑士则高兴起来,伸手锤了一拳勇者:“所以……好了,到时间了,让我速速说出自己的想法吧。我等这个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的时刻很久了。”
然后他认真望着勇者,一句句说道:“灰原,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你自己——这就是我的答桉。
“你就是你自己。喜欢折露葵的也是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承认也不丢人。
“勇者寄宿在你的体内,新娘则影响着折露葵……但勇者爱新娘,与你喜欢折露葵,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冲突的呢?就不能同时发生吗?
“至少,我,亚瑟,从一开始相信的都是你,灰原。而不是什么勇者。”
说着,他动作麻利地将一把钥匙塞到了勇者手里:“去吧。灰原,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你向我求助了。就像火铊一样,你需要帮助,才把我们‘拉进来’的,所以……我很高兴能帮助到你。”
“不要太难过了。既然是‘他心通’,也许其他的我们也总有机会‘同步’,想起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对吧?”骑士一边开始化作消散的光点,最后,竖起大拇指,露出闪亮的门牙:“比起来,吾友,请你小心另外一件事:集团的项目,可远不止是你我这两个。”
……
勇者再次变成了孤独一人。
黄铜大门前,再次安静下来。
这次,他搓了搓手上最后一枚钥匙,耸耸肩,没怎么犹豫就立刻就站了起来,走向了黄铜大门。
勇者走到大门前,将最后一枚钥匙插了进去,然后抬头望向黄铜大门上方无限延伸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
大门缓缓开启。
黑暗从门缝里流淌了出来,吞没了勇者,吞没了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