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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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
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响动,电子光屏不停闪烁数字和字母,无数颜色不一的导管纠缠在一起,像埋在人体里的血线。
在这间神秘的雪白屋子里,许多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他们或对整面墙的数据讨论科研议题,或摆弄颜色奇怪的溶液,或在显微镜下观测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组织。
所有人都是一身没有感情的白衣,几乎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轰”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陈旧铁皮箱子被搬运工智械放到地上。
“yh001号档案盒已送达,请您签收。”
两名白衣研究员走过来,一边戴手套一边打量箱子里的东西。
“她的观测记录都在这里了,这么多,怎么看也不止十年的。”
“纸张都发霉了”
“现在情况紧迫,先搬出来再说。小心点别弄坏了,没有电子存档。”
陈旧的数据档案被一摞摞放在桌子上,泛黄的纸上铺天盖地写满人体检测数据,每天10次记录的身高体重心率血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但不管有多少档案本,纸页的封皮上都是一样的题目
零号机观测日志。
铁皮箱在地砖上推拉发出渗人的声音,她正是被那刺耳动静惊醒的。
睁开眼时,入目的是一片惨淡的白色,头顶过于明亮的光线让她眼睛微眯,不过没一会就适应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上下沉浮,张开嘴。
“咕噜噜”一串气泡从呼吸机两侧的气孔里漏出。
她置身于一个竖立的封闭椭圆玻璃罐中,罐子里充斥着透明的无色液体,杂乱的发丝顺着水流乱漂,像是海底疯长的水草。
要不是知道周围的不是福尔马林,她还以为自己变成尸体了。
这什么鬼地方
她又是谁
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没有尽头的梦,等到梦醒,才发现脑袋里混沌空一片,全是加速播放的画面,仔细想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玻璃罐外是个实验室,地上堆满杂乱无章的电线和看起来就很高精尖的仪器。
不远处摆着个小推车,车上有一杯黑漆漆的饮料,旁边还有块被咬了口的食物。她稍微伸出手,右臂细微的疼痛感让动作一滞。
雪白纤细的胳膊上留着枚滞留针,后面连接着长长的输液管,一直从罐子顶部延伸出去。管子既可以输液,又可以抽血。因为长时间扎针,她皮肤上已经乌青一片。
所有的针管、电磁贴都只在右臂和躯干上。
因为她的左臂是一根细铁棍子。
这铁棍也太细了,比扫把杆子好不了多少。表面泛着磨砂般的金属色泽,五根手指比铅笔略粗,寒酸到称其为机械手臂都有些勉强。
也许在液体里泡那么久没有生锈是她最后的倔强。
除了左臂,她的右腿也是机械改造的,好歹是正常尺寸。从纤细的大腿中段开始,冰凉金属义肢和肌肉皮肤顺畅衔接,自然得仿佛天生如此。
很显然,她不仅没有灵魂,连躯壳也破破烂烂的。
金属手指在玻璃壁上试探性地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沉闷,这个玻璃壁的厚度凭她的扫把杆应该杵不穿。
听见动静,原本一个背对着她的研究员回过头,一脸惊讶地走到玻璃前。
这是个成年男性,他戴着白色医用帽、蓝色口罩,身上是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脚上穿塑料拖鞋,只有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个身份牌。
一级研究员诺阿弗洛德
后面还跟着个人识别id码。
两人隔着一片玻璃墙对视良久,然后男人指着她回头说了什么,整个实验室的研究员们都跑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玻璃罐子团团围住。
诺阿也伸出右手在玻璃壁上敲了敲,他的双手都是金属质感,只是指节是合金色的,造型更现代,当然看起来也比她纤细的扫把杆贵的多。
“意识清醒,有明显的注意力倾向。”
“诺阿,她在看你的手。”
“康拉德主任是的零号机十年来首次清醒好的我知道了。”
“生命反应正常,各项指标平稳。”
“略微低血糖、低血压,给她吊一袋营养剂。”所有人都运转起来。
那个叫诺阿的研究员凑到她面前,尝试着挥了挥手“零号机,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她的注意力却在其他人的身份牌上。
环顾了一圈,诺阿、琼斯、陈杰。所有人都有名字,只有她没有。
零号机这算名字吗别欺负她没读过书。
既然如此,她决定给自己起一个名字。
就叫零好了。
少女微微点头,她按照年龄实则已经成年,但体弱多病看起来好像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悬浮在营养液仓中,身上是特殊材质的银色防水衣,像鱼鳞一样包裹住苍白的皮肤。
那双眼比常人更浓黑,黑漆漆的好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站在玻璃前的诺阿摸了摸胳膊,忽然感觉心里有点发毛,不敢再直视零号机的眼睛。
这时她又敲了敲玻璃壁。
“咕噜咕噜”
嘴上的呼吸机冒出一串气泡。
所有研究员面面相觑,诺阿吃惊地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你是在指这个”
少女望着小推车眼神一动不动。
“这是奶油面包。”
之后几天,实验室里来了一波又一波不穿白大褂的人,他们西装笔挺、面目模糊。站在玻璃罐前肆意谈论着零的现状和未来,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起先人们还非常欢喜,但渐渐的,研究员们也都从零号机醒来的喜讯中冷静下来。
因为他们发现,除了意识清醒,少女的身体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细胞活性降低,她的生命力在持续流失,比一周前的数据还要差。”
“再试试加大r型特效药输入,虽然会有排斥反应。但是没有办法了,起码不能让她现在死亡。”
某一天早晨,零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打开玻璃罐的机会。
液面持续下降,从她的脖子、腹部一直缓缓褪至脚踝,最终仓内再没有一滴水。
呼吸机被摘除,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她猛地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仿佛一条刚刚学会上岸的远古鱼。
两名研究员站在罐子顶部漠然地看着她,他们戴着防护面具,手里仪器“滴滴滴”的响。诺阿的眼神没有同情,有的只是对实验对象的唏嘘。
“肌肉一直在萎缩,我十分怀疑脱离营养液她能不能在外界生活下去。”
“又是酸雨又是污染,恐怕活一天都困难。”
“因为身体素质太差,连普通款的机械改造都装载不了,只有这种初始出厂设置的儿童版义肢能承受。”
“真可惜。”
零觉得,他们口中的可惜不是为了自己。
在众人的目光里,少女双手吃力地扶住玻璃墙喘息,指尖用力到发白。因为常年待在营养液仓内,她的身体无比孱弱,甚至只能靠右脚的机械腿才能勉强站立。
但零不想回到水里去了,能呼吸到空气,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自由
但显然,这些人并不会让她真的走出营养液仓。
“开始进行操作,请勿移动。”
诺阿的金属手变形成精致的钳子和镊子,它们逐渐伸长,夹着十几根奇怪的红色导线探入舱内。
这些线路连接着外部巨大的仪器,发光的尖端会自动吸附在她身上,透过防水衣微微发热。
她低低喘息着,因为仓内狭窄躲不开“你们、在做什么”
仓外的研究员琼斯双手在仪器上飞速敲击“你不用担心,这项工作你已经很熟练了,就和过去那么多年重复的一样。”
零伸手试图去扯那些红线,诺阿阻止了她。
“零号机,为他们升级是你的职责。”
这时,她看见实验室的大门朝两边打开,几名研究员推着两张蚕茧形状的床进来,上面分别躺着两个男人。
他们都是人类的形貌,年轻俊美,起码外表没有明显的机械改造。但此刻都闭着双眼没有意识,唯独胸前的蓝色石头闪着微微亮光。
蚕茧内部分出无数相似的红线贴在他们胸口的石头上,另一端就连着零。
一名研究员不小心缠住了两根,被旁边人拍了下手“小心点,这是即将投入使用的核心ai,很贵重的。”
白衣人们各司其职,在他们的操作下,奇怪的仪器频繁闪烁出数字。零想要挣脱,但被诺阿牢牢控制住双手。
“升级开始了,各组注意。”
“收到。”
电源接通时,零呼吸微微一滞。那些红色的导线好像变成了媒介,她的意识穿过这狭小的玻璃仓,轻而易举进入了那两名男人的体内。
他们平静、顺从、完全没有抵抗。
并且还欢呼她的到来
实验室内,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这一场升级。如同过去10年间重复了几百遍的那样。
大约几十秒钟以后,仪器运转的声音降低,贴在智械和零身上的导线自动往回收。
一名研究员立刻噼里啪啦操作起来“1号的能量源利用率从30升到了72。2号从34升到了76。各项数值提升2倍,系统运行平稳。”
“本次用时52秒,比上周加快20秒。或许和零号机苏醒有关,已重点记录。”
琼斯走过来,语气轻快“康拉德主任,两台ai已成功升到行星级了”
唯一一个没戴帽子和口罩的老头点点头,他长了张典型的欧洲面孔,高鼻深目,看人的眼光像在看货物。
康拉德“很好,把它们带出去吧,注意微生物消杀。”
“收到。”
实验室里大家激动地讨论着什么,零看着那些人明显情绪高涨,她试着抬头对正在回收导线的男人搭话。
“我很饿,我要吃东西。”
诺阿动作停顿片刻“进食对你的胃部负担太大,我会为你调配更高浓缩的营养液,你喜欢苹果味的吗”
我根本忘记了苹果是什么味。
零绷着张小脸,拒绝再开口说话,她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乎她的想法。
处理完两台ai升级的后续工作,所有研究员聚在一个小隔间里开会。
“虽然升级速度提升,但零号机生命力持续下降,我们需要做好她随时报废的准备。”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我们已经给她续命十年了。就这样的身体素质,她能活到这个岁数都是奇迹。”
康拉德看着面前触目惊心的实验记录
生命力c
抵抗力c
恢复力d
“看来r级基因药对她已经几乎不起作用了”
她吸收那些药物如同吸收自来水。
“诺阿,准备开启b方案。”
后者一惊“主任,现在吗”
“三天之内吧。明天零号机还需要升级贝克集团的太子爷,不能得罪”
“可是我们还不确定移植后她的能力是否可以转移保存。”
康拉德将手中实验记录重重拍在桌面上“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去准备她的克隆体吧,在零号机的身体彻底崩溃之前。”
“收到。”
所有的白衣人都离开了,实验室里安安静静的。
零难得享受自己独处的时光,她看着玻璃仓内又开始浮起营养液,逐渐没过她的口鼻、头顶。
“咕噜噜”冒出的气泡往上升起,像天空飞翔的气球。
零望着那些气泡发呆。
她知道,研究员们并不是真的在养育她,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为那些人和智械升级的工具。
零觉得,她会死在这里。
可她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