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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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深宫,巍峨的楼台和绵延不绝的红墙绿瓦。
死亡。
一切都带着血腥的死亡气息。
明容胃中翻涌,眼里的世界也在崩毁。
赵巽却不明就里,叹道“我就知道你看见死人害怕。”他扬眉,“很恶心吧所以啊,我叫你饿着肚子来。”
他见惯死人,战场上难免血肉横飞,宫里每年也总要处死几个不长眼的奴才。
他早已不当一回事。
打死个人,类同踩死蚂蚁,稀松平常。
可是明容怕得厉害,小身板抖得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幼猫。
至于吓成这样么。
难道南康侯府没弄死过不听话的奴才
不可能。
赵巽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膀,算作安慰“我是要你看她脱了裤子受刑,证明当初在未央殿,我没骗你。”
少女一边发抖,一边喘气。
赵巽叹了声“唉,不就一个死人,你怕什么要她命的人不是你,打死她的人也不是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还怕她半夜找上门吗”
“死人了。”明容的声音小小的,比猫叫还微弱。
“死了个奴才。”
“她被活活打死了。”
“脾脏破裂,腰骨受损,活着生不如死,死了倒是解脱。”
“她在看我,她死之前很痛苦,她在求救”明容回头,对上那双眼珠,又是一颤,紧紧地闭起眼。
赵巽摸她额头,又摸自己的,“你没事吧,怎么尽说胡话你来之前,宫女就死透了,哪儿能向人求救”
少女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巽无奈,抬起一脚踹在门上,直把里头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他冲着宫人不耐烦的道“行了别打了,带走。”
一名掌事太监认出他,回道“是,是。”他转过头,尖着嗓子命令其他人,“还不快把贱婢拖出去”
两名小太监一前一后,合力抬起死去的宫女,慌忙离去。
赵巽回到少女身边,温声道“尸体搬走了,别怕。”
明容默不吭声。
赵巽低头,盯着她的脸。
少女看起来那么害怕,将哭未哭,一滴泪水凝在眼睫上,迟迟不坠落。
胆子真小。
赵巽抬手,戳戳她的脸蛋,没反应。他又捏她的脸,手感极佳。
他笑道“明容”
一只冰凉的小手,倏地握住他的手腕。
他微怔。
明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清清凉凉,宛如飘落的碎雪。
她说“殿下,疼。”
她的脸颊雪白,他掐出的红痕异常分明。
他弹她额头,很疼。他掐她脸,很疼很疼。
他一身蛮力,从来不知克制,从来无人反抗。
明容恍惚想起,那天在未央殿,赵秀命令这少年拿下她,杖毙。
如果她没有撞树,如果赵秀没有昏迷,那么她的下场是不是就如这个宫女变成一滩不会动,不会叫,不能反抗的烂泥,被人清理掉。
心底的寒意,铺天盖地。
明容的嗓子沙哑,紧绷着道“我不喜欢这样相处。”
赵巽莫名其妙,“啊”
明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茫然。
他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他们根本沟通不了。
她的手帕,他以为驱邪所用。
杖毙的下人,原来当真脱了裤子,耻辱至死。
一千年的岁月,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一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山。
明容突然害怕。
她抓住少年,像抓住洪水中仅存的浮木,牙齿打颤,磕磕绊绊的说“你、你想跟我玩,就不要欺负我。”
赵巽拧眉,沉声道“你威胁我”
明容嘴唇微张,不知道怎么回答。
赵巽甩开她的手,冷冷的问“明容,你在教本王怎么做事”
他的转变如此迅疾,猝不及防。
一个表情,一个眼神,玩世不恭的少年,忽然变为高高在上的亲王。
明容徒劳的说“我在告诉你我的感受。”
赵巽不悦,“我何必知道你的感受”
明容喉咙堵着,双唇干涩。千头万绪,她只觉得混乱,“我想你把我当成人,和你一样的人。”
这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她不知道。
她的眼前不停地浮现那对惊恐的眼珠,她混乱得无法思考。
“荒谬”赵巽道,“我是封王的皇子,你又不是。”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明容脑子一热。
“谁稀罕。”少年的目光锋利如刃,割在她脸上,“你不喜欢和我相处,你有的选吗别太自以为是。君是君,臣是臣,而你不过是一介文臣之女,和一只猫,一只狗,并无不同。万兽之王都任凭我处置,你却总想对我说教。你凭什么”
他走了。
明容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才回神。
她双手撑在地上,好不容易站起来,身后传来冬书的呼唤“姑娘,姑娘”
冬书没有回去长宁宫。
她背着书箧,额头渗出汗珠,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们燕王殿下呢”
“走了。”明容说。
她帮冬书把书箧放下来。
两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系统提示赵秀仇恨值5
系统提示赵巽好感值5
明容仰起头,望着天空,自嘲的笑。
仅仅一个早上,接连得罪宫里的两个恶霸头目,她可真能耐。
冬书奇怪“姑娘笑什么”
“笑我。”明容轻声说,“笑我自以为是。”
一次次的闯祸,一次次的犯错,总是长不大。
她凭什么。
长春宫。
战无远远见着燕王回来,说道“王爷,贵妃娘娘”
“滚”赵巽暴喝。
战无愣住。
少年行走如风,短短一瞬,人便成了一道残影,没入寝殿之中。
哐啷一声,殿门被狠狠地甩上。
紧接着,又是几声摔东西的巨响。
战无呆站着,不知所措。
不胜从外头进来,听见里面传出桌椅翻倒的动静,奇怪的问“王爷怎么了这是生谁的气呢”
“不知道,出去之前还好好的,说要带小妹妹去瞧热闹,回来就开始发狂。”
不胜摇了摇头。
下了课,长乐公主叫明容陪她一起回明光殿。
明容这两天怪怪的,总有点无精打采。
她的课文倒背诵得流利,信国夫人当众夸奖她,她却不显得高兴。
长乐不知道这个古怪的小伴读脑子里在想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郁,情绪变换之快,令人不解。
回到明光殿,她带明容从后门出去,来到一个圈起来的单独的小院子。
明容原本意兴阑珊,进去院子,忽然一怔。
好多小猫小狗啊。
失去了光彩的黑眸,终于重新焕发神采。
“一,一,三”
明容数着,共有三只猫,五只狗,岁数都不大。一只漂亮的白色京巴犬关在笼子里,其余的小动物随地乱跑。
她的心情明快起来,对公主说“这些狗狗和”
话没说完,眼睛睁大。
公主身后的一处角落里,庭院的阴影中,一名瘦弱的少年被捆起手脚,绑在掉光叶子的参天古木旁。
“啊这”
明容的脑子不够用,惊骇得无以复加。
长乐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树下的少年人。
少年蓬头垢面,衣裳破破烂烂,春寒料峭的天气,他光着两只伤痕累累的脚,缩成一团。蜷曲的长头发披在脸颊两侧,散落肩背。乱发之间,圈住脖颈的锁链,清晰可见。
他的年纪只比明容大一、两岁,瘦得像一把枯柴。
长乐神情不变,“这是我的第六只狗,六崽。”
明容整一个大无语,半天才道“这他明明是个人啊”
“我要他当狗,他就是狗。”长乐说。
“他”
“他不当狗,就只能当死人。”小雯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明姑娘,你大可不必可怜他,不值得。”
少年听见她们说话,抬了抬头。
明容这才看清他的脸,心里一惊。他的半张脸俊秀,左边脸上却有一个巨大的暗红色胎记,使他破了相。
院子里干活的老宫女和太监围了过来,给长乐请安。
一名婆子附和小雯,对明容说“姑娘最近才进宫吧您有所不知。若不是公主慈悲心肠,肯收留他,给他一口剩饭吃,这个人啊,早死了几百回了,埋进土里都有人吐他口水。”
少年微微侧身。他一动作,便扯动绕住脖子的铁链,发出渗人的声响。
明容想起那个被杖毙的宫女,指尖寒冷。她低声问“他犯了什么罪”
老宫女答道“他是西戎送来的质子,活着是罪,呼吸是罪,吃咱们大曜的一粒米,一片菜叶子,都是糟蹋粮食,罪上加罪。”
长乐道“下去做你们的事。”
众人纷纷道“是。”
等人散了,长乐才开口“三年前,西戎送来一名皇子作为质子,以表两国交好之意。秦之兰到来的第三天,西戎大军突袭凉州,连下两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看了看明容,“你同情西戎质子之前,不如先想想战死的将士和枉死的百姓。”
“就是,他有什么可怜的凉州的百姓才可怜呢。”小雯道,“我表姑妈的三嫂子的大表姐的小姑子的亲家公亲家母就死在凉州,可怜一老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人没了不说,房子被烧毁,辛苦一生,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明容无言以对。
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国恨家仇,于她而言是教科书上的白纸黑字,是必须深刻铭记的历史。
可,眼前这都是鲜活的人。
“宫里谁没个亲戚在凉州遭难啊人人都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西戎阴险,失信在先。他父皇都不要他,叫他来送死,咱们何必客气。”小雯对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年,嘲讽道,“是他苦苦求公主救他一命,公主才提出要他当六崽,他答应得可痛快。为了活命,当真贪生怕死,无耻之极。”
小雯的仇恨和鄙夷是鲜活的。
少年如同狗一样被拴在链子上,衣不蔽体,满身污秽,也是鲜活的。
原来,只有她。
她才是固守着一千年后的思想和规则,格格不入的存在。
“不说这些。”长乐出声,唤回明容飘忽的思绪,“有件事交给你,你替我照顾四崽。”
“四崽”明容机器人似的重复。
“对。”
长乐走到狗笼边,逗弄京巴犬,“父皇的坏脾气鸟喜欢你,希望四崽也会喜欢你。它总是暴躁,又爱咬人,谁靠近我,它就咬谁。你来试试,看它咬不咬你。”
明容便过去。
长乐叫小雯和冬书退开,然后打开笼子的门。
四崽重得自由,围着长乐撒欢。长乐抱它在怀里,面对明容。
“你抱它。”长乐说。
明容伸手,接过白色的小狗。
四崽不咬她,它只是好奇地嗅来嗅去,过一会儿,舔舔她的手指,脑袋靠在她的手背上。
明容养过宠物,清楚小狗的习性。
这只狗在悄悄地安慰她。
长乐点点头,“很好,你果然有讨好猫狗的天赋。以后你负责照顾四崽,它一直关在笼子里,实在可怜。”
明容忍住转头去看西戎质子的冲动。
一直被拴在树底下,不可怜吗
但是,这里所有的人,从天子到公主到最平凡的宫人,都有憎恨他的理由。
长久以来,她的世界只有黑白和彩色,对错分明,美好单纯。
如今才知,黑白之外,还有灰色。
明容把四崽带回长宁宫。
傍晚,下了一场早春小雨。
明容抱着四崽,坐在廊檐下,注视雨幕。
细雨斜飞,淅淅沥沥,打在琉璃瓦上,汇聚成细流,自屋檐落下。
冬书心疼,劝道“姑娘别坐台阶,下雨天湿冷,容易得病。”
明容说“我就坐一小会儿。”
冬书叹了口气。
明容摸着小狗的头,见冬书走远,便对四崽轻声道“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怎么是你啊。”
怎么是你这只小狗狗
小狗知道她心情低落,所以一向暴躁的它,远离了主人,还是乖巧地卧在她怀中。
哦,其实也有过挣扎。
离开明光殿之前,四崽等待半天,公主没跟上来,它便敞开了嗓子杀猪叫。这会儿闹腾完,又安静下来。
雨水打湿杏红的长裙。
明容不在乎。
在宫里待的越久,和赵秀赵巽等人接触得越多,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就越容易动摇。
人与人之间,情感真的能相通吗
相隔一千年的距离,沧海都能化作桑田,情感又怎会一成不变。
终究只是她自作多情。
她太天真,所以总是给自己、给家人惹麻烦。
明容紧紧皱着眉,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她把脸贴近四崽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身体,借此让自己获得些许温暖。
咻
一粒石子砸在柱子上。
明容起初不想理会,直到又听见石子中柱的声音,才抬头。
她一愣。
西院的门一直关着。
少年却堂而皇之地坐在对面的树上,雨水淋湿他的侧脸。
“燕王”冬书远远望见他,惊讶开口。
赵巽淡淡道“退下,这里没你的事。”
冬书低眉敛目,走到明容身旁,小声道“我在外头守着,就怕采桃误闯进来姑娘若有什么事,唤我一声。”
明容看着她离开。
片刻,抱起四崽,站了起来。
“燕王殿下。”她垂着头说。
赵巽依旧坐在树上。
他那么力大无穷的人,偏偏身段轻盈,树枝并不如何粗壮,他坐得稳如泰山。
天色昏暗,小雨淋漓。
不远处,女孩抱着一只狗,站得离他远远的。
小狗有些狂躁,盯着他一会儿,汪汪乱叫。明容急忙把它放到屋子里,关紧房门。
“殿下恕罪。”
面对这样的她,赵巽比那条发狂的狗还暴躁。
很烦。
这两天,无论白昼黑夜,他总是无端的想起她。
少女跪在地上,小脸惨白如纸,双目微红,一滴泪珠凝结在纤长的眼睫上,将落未落。
她紧紧地抓住他,带着迫切的祈求。
“你想跟我玩,就不要欺负我。”
“我想你把我当成人,和你一样的人。”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从来只有他提要求,从来只有他定规则,从来只有他作弄人。对方只有接受和屈服一种选择。他是皇子,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明容凭什么不从又为何抵触他
他感到被冒犯的愤怒,同时心底又有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
太陌生,太奇怪,以至于慌乱之下,他不知如何应对,仓惶逃离。
当时说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一直在想。
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牵肠挂肚,这本是他最不屑的白费时间,自寻烦恼,何苦来哉。
可他还是在想,而且越想越觉得,明容真是个傻子。
她说,那个已经死掉的宫女睁着一双眼,在向她求救。
求救的人明明是她自己。
她抓着他,她看着他
求救的人,是她。
赵巽从树上一跃而下。
他走向她,带着一身春天的雨雾,湿润而蓬勃的气息。
“不是说想做我的朋友”他生硬的道,“张口闭口的殿下,合适吗”
明容愕然。
赵巽脸上的肌肉紧绷,潮湿的碎发紧贴额头。他说“我考虑过了,允许你当我的朋友。”
女孩仍傻傻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赵巽咬了咬牙,挣扎片刻,别扭的道“那天,我说的太过火,你忘了吧。”
四周无声。
只有小雨伶仃,雨点滴滴答答。
半晌,赵巽等得不耐烦,“明容”
他靠近,抬起一只手。
少女瑟缩。
赵巽脸色微变,沉默良久,低声说“你不喜欢,那我不碰你。”
明容垂眸,凝视脚下。
她闭上眼。
然后,再次睁开,目光明净,仿佛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
她牵起赵巽的手。
少年的手掌宽大温暖,衬得她的手娇小白皙,肌肤微凉。
明容用他的手指,往自己的额头上一敲。
赵巽惊愕,“你”
明容认真的说“这样不会疼。”
她又借他的手敲脑袋,稍微加重力道。
“有点疼。”
再一次,更加用力。
“疼。”
最后一次,她缩在袖子里的左手紧握成拳,一狠心,铆足了劲
“我知道了”少年突然道。
明容看着他。
赵巽犹豫,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慢慢地、慢慢地落在少女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额角一处。
肿起的小包,泛着淡淡的青紫色,都两天了还没完全消下去。
赵巽胸口沉闷,目光渐渐幽深。
她在教他。
他一向骄横,打了谁,弄疼了谁,对方只会腆着脸谢他恩赐,他从不在意。
直到今日,一个小姑娘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会疼。
她不是抵触他,也没有不喜欢与他相处,她只是讨厌他太粗鲁。
暮色四合。
沉默如同静水流淌。
许久,庭院的宫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摇曳。
少年英挺的眉眼变得清晰,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明容,我知道了。”他又说。
系统提示赵巽支线心有蔷薇已完成
系统提示赵巽好感值30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八年,春。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对自己说,我想要被理解,被尊重,想要在陌生的世界,看到一丝微光,一线希望。
可我不应该奢求在皇子公主的身上,得到渴望的东西。
三岁小孩都明白,这不切实际。
其实,见到西戎质子之后,我本来已经决定放弃。
世界没有绝对的正义和邪恶,没有简单的对与错,站在不同的立场,就有不同的对错。
世界是灰色的。
在这个灰色地带,我想生存,就不能抱有幻想。
今天,赵巽走后,我偷偷地哭了一场。
他让我再次看到希望,也让我清醒。
我的任性和天真,是因为爸爸妈妈为我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星球,他们为我遮风挡雨,我是星球上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可我已经没有爸爸妈妈的保护。
我必须成长,更快地长大。
我要保护古代的家人,保护赵检、莺莺和更多的人。
我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