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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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地正在上演厮杀的戏码,杨一清运筹帷幄,将四万鞑靼兵追得慌忙逃窜,至第三日下午的时候,更有令其震惊的军报传来。
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活捉了扎那!
“你是振武营的?”杨一清站起了身,问着这位单膝跪地的士兵。
“启禀部堂,末将为振武营百户郭重!”
“京营八卫凑不足五千骑,如何能够活捉扎那?扎那部可是有一万人马的。”
郭重回道:“是利用了地利。周指挥使并非京营出身,他本是西安后卫的指挥同知,弘治十一年以来与鞑靼人也打过几次,而且对石沟城一带地形了若指掌。因而与齐巡抚配合,围三阙一,将扎那部逐步驱赶至洛浦河边,所以扎那无处可逃!”
“如此,鞑靼人必定会殊死反扑,周指挥使如何能够以少胜多,还活捉主将?”
“……扎那,太弱了。非是末将狂妄,部堂如果见过京中甲级卫的操练,就会明白的。”
杨一清一愣,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桉。
他有些兴奋的握了握拳头,“来人,先将郭百户带下去休息。”
这个老头儿在营帐了转悠了几圈,“周尚文,当真如此勇武?竟能立下如此奇功?”
他在战略上都安排好了。但具体的战役还是要主将去打的,能打出什么战果,他大概有数,但像周尚文这样,用不着杨尚义部的合围就能活捉扎那的,这的确是超乎他的预料。
所以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来人!”
“末将在!”
杨一清快速写了一张条子,“递给齐巡抚,请他快些回奏。”
“是!”
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给皇帝的奏疏,他还是觉得等一等,结局已定,倒也不必急,有些情况还是了解清楚最好。
……
……
刘瑾从宫外探望毛语文回来,到乾清宫西暖阁回奏。
“他的身体可好些?”
“有些风寒,也染了烧,不过问诊的周御医说毛同知身体底子好,开了几副药,喝下去后便会好转。此外,他还让奴婢把这个交给陛下。”
朱厚照放下朱笔,抬了抬头,道:“拿过来。”
毛语文病重还有东西呈递,想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朱厚照大致扫完,便眉头紧锁。
锦衣卫往南直隶派了人……其实也不能这么说,锦衣卫在哪里都有人,只不过是京师去了命令,要一些讯息,现在这些讯息也到了。
毛语文在奏疏中称:南直隶预备仓全无积蓄,饥民无以赈济。
这样说来,前应天巡抚丁祖萍所称的“籴本羞涩,力难求济”并非假话,南直隶确实无粮可借。
开国之处,洪武皇帝下令各府州县建立预备仓,到如今,南直隶这样的富庶之地竟然没有足够的储粮,可见国事之难。
这也难怪,预备仓这个制度自宣德年间就运转不灵了,所以史书记载:历岁既久,奸弊日滋,豪猾侵渔,谷仓尽毁。至正统以后,预备仓粮更趋凋敝,叫“仓廪颓塌而不葺,粮米逋负而不征”。
锦衣卫的回奏叫他心情沉重,而且这件事必须要稳重处理,一个不慎就容易好心办坏事。
“去看看,内阁还有哪位阁老在?”
“是。”
朝堂的争斗当然很关键,但争斗不能忘记了老百姓,江西还有三个县的百姓遭灾呢……至少要先救人。
不一会儿,李东阳跟着刘瑾回来,在西暖阁里跪下,“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朱厚照看他的脸色已有倦意,这么个老头儿这么晚还如此辛勤,也的确不容易,“平身吧。这么晚了,李阁老还不回府吗?”
李东阳回奏道:“臣年老日衰,思虑渐退、笔力渐弱,每遇一事所耗时间更长,如此便耽搁了下来。”
“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不止一人在朕的耳边说,你们三人共事多年,配合默契,看来确实不假。你宁愿说自己年迈不堪,也不要显得刘阁老、谢阁老早退偷闲,他们两位有你,真是令朕羡慕。”
皇帝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仔细想来其实很有玄机,那意思,你们三个结合得也太紧密了!
李东阳是何等样人?
不过他刚要说话,就见皇帝摆摆手,“好了,朕没有其他意思。你为国事操劳,两鬓连几根黑头发都要找不到了。老臣辛苦,朕不说那些寒心的话。”
李东阳心中一软,“谢陛下体谅!”
“江西的事,张总宪办不下来了,用人不力,这是朕的过失。李阁老,你马上草拟圣旨,命少府令顾左就近购买粮食,送往江西赈灾。”
“陛下仁义之君,臣代江西百姓谢陛下再造之恩!”李东阳没想到这么晚找他来是这么一件事,皇帝虽然有些地方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想象中的模样,但有了这番为民之心,他还能坏到哪里去?
“臣斗胆建议,朝廷给顾少府的旨意,是不是要写明拨给多少银两?”
这样的话免得下面人做事心里滴咕,比如说你叫我干活,到底是让我花三十万、还是五十万,花多了怎么办?会不会怪我。
“让他先赈灾,随后将所用银两报上来。”
“如此一来,便是先赈后奏了?”
“有何不妥?”
“并未有什么不妥。不过需要言明,此为朝廷给江西特设,其余各省仍遵循先奏后赈。这样更稳妥些。”
年轻自然有闯劲,不过老臣更有经验。
李东阳听出来皇帝没明白,就解释说:“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下令:天下有司,凡遇岁饥,先发仓廪赈贷,然后具奏。永乐年间,也是‘先赈而后奏闻可也”,而后洪熙、宣德年间皆是先赈后奏。不过自成化后,情况大有改变,因吏治败坏,钱粮管理日益混乱,地方官员视官藏为己帑,公廪为私庾,朝廷也只得逐渐加强对预备仓的管控,于是下令:预备虽设,而有司不得专焉,遇有灾荒,地方官员必俟报可,然后籍名给劵赴仓支粟,若私自先赈后奏,将会受到处罚。”
朱厚照如今也有些政务经验,一听就明白了,“这么说来,随意下旨,倒是让天下官员误解了朝廷的态度,以为朝廷允许先赈后奏了。这样的话,就算是还有粮食的预备仓很快也会空掉。”
因为现在已经不像当初洪武永乐的时候了,面对那两个杀神皇帝,下面多少还会有些敬畏,而且朝廷各项制度都是初生,还有活力。现在要是开个小口,估计马上官员就将那些粮食其生吞活剥了。
“陛下所言不错。”
“那便照李阁老所奏吧,不过也不要加什么特设了,否则的话,江西是特设,为何山东、河南不能特设?倒不如分阶段拨款,先准许顾左支取二十万两白银,如果不足,让他和左都御史张敷华联名上奏,到时内阁与朕再行拨银。”
李东阳微微愣神,他倒是没想到竟然说服了皇帝,按照他的性格,碰上这些弊端,很容易就会发火。
“臣,谨遵圣旨。”
“对了,李阁老,关于南直隶无粮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东阳奏称:“南直隶的苏松地区是江南富庶之地,无论如何也不应陷入无粮之境地。臣以为,应当清查钱粮去处,惩处涉及有司及其官员。”
朱厚照倒笑了,“以往都是朕手段激烈,这次怎么朕还没说话,李阁老先动了火气?”
“天下有公道,朝廷有法度。有违公道法度而不惩处,自古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朕,这次想放过南直隶。”
李东阳心中大惊,“陛下,不欲处理?”
“若说想不想,那肯定是想。但是却不能,如果南直隶因预备仓之事而掀起大桉,那么大明剩余各个省份,又当如何?”这事儿朱厚照用屁股想都知道,“想来地方的各级官员一定会争先恐后的筹集粮食填满预备仓。如此一来,市场上的粮食需求大涨,粮价必然也跟着大涨,我大明万兆生民,有多少受得了粮价上涨的?”
李东阳微微的点头,的确是这样。
朱厚照叹气说:“如果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官员筹粮必定不会按规矩办事,还算有些良心的就低价购买,丧尽天良的干脆就强征民粮,如此一来,预备仓是填满了,但百姓却穷了。搞不好刚搬进去就又得拿出来赈济灾民,这不是本末倒置、南辕北辙吗?朕不瞒你,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了解详情,不过朕只是想证实地方的实际情况,好做到心中有数。”
李东阳想到刘健的话,看来他们都误会了皇帝,皇帝自有思量,且不是他们能够揣度的。
这位老臣此刻是心服了,所以行了个正式的叩拜大礼,“大明能有陛下一般的明君,实是大明之福,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话真都听腻了,李阁老便不要讲这些场面话。朕所做的无非就是那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会说的人多,会做的人少。陛下年方十五,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大明又出一圣君矣!”
朱厚照沉吟了一番,“那么那个国策呢?李阁老又如何看?”
“陛下是指复套?”
“不错。”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新君登基,朝中人人仰望,乞盼陛下能够垂拱而治、与民休息,以数年之功励精图治,如此天下大治,万民称颂。但陛下甫一登基,便用兵西北,如今更欲将复套定为国策。臣斗胆,这不是给人以穷兵黩武之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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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阁老,慎言!”边上,刘瑾听了都害怕。
但朱厚照转头撇了他一眼,“李阁老是稳重之人,不是狂悖之徒。一两句真话,朕听得了,大明也听得了,何需你多言?”
刘瑾心中大骇,“奴婢万死,陛下恕罪!”
看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李东阳心中有一种自我羞愧般的欣喜,他不想这样,但他确实这样。大明几代皇帝重用宦官,导致内臣横行。
至弘治正德,连续两代帝王皆有意限制宦官的胡作非为,如此明君,他怎么能想刘健那样,就此离去呢?
“李阁老,朕有几句肺腑之言,你且听听如何?”
“臣惶恐,请陛下示下!”
“朕便不说鞑靼与大明的形势以及边患日趋严重之势。你们都关心钱粮,那么朕就谈钱粮。朝廷沿着北方长城,养兵百万,耗资多少,李阁老算过这笔账没有?太祖皇帝说养兵百万,不费一钱,可朕做不到。若能复套,则朝廷可得良田百万亩,那里的田没有被宗室、勋贵和各级官员所侵占,朕不必大开杀戒,养兵之粮便有了出处。且朝廷还能在此练得精兵,养得骏马,并将鞑靼人的驱赶至阴山之北,如此关中无忧,安全了,也才能专心事生产,这又是多少钱粮?”
“陛下所言也是正理,臣只担心,复套所耗惊人,万一再不成,那我大明立时便天下大乱了。”
“那么清查军屯,大明会不会乱?”
安化王之乱,就是这么来的。
李东阳难以回话,但他听出来这些话的确算皇帝的肺腑之言。
“臣只愿陛下勿要心急,若能徐徐图之,则为上佳。再者,也可不必定为国策,引人过分瞩目。”
这个朱厚照不赞同,没贴标语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了。
“朝廷未来几年最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让人知晓呢?不要说官员,朕还想大明的百姓也人人知晓才好。官员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知道方向;百姓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能够理解。”
李东阳感受到了皇帝有一种坚决,
有些地方可以让步,比如南直隶;有些地方则一步不让。玩政治,得有这个心思才行,四处出击只会鸡飞狗跳。
这几日对李东阳来说也不容易,朝堂的形势、他所处的位置、他对以后的打算……一切都很矛盾。但其实有些决定该下了,错过这个机会便不会有下次。
一身红袍是位极人臣的标志,老人家已白发苍苍,但他心志未枯,“陛下立志复套,身为人臣自当追随!”
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忽悠谁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忽悠皇帝。
“如此,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李东阳想,怕是西北的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