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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雨落杨公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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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剌,把我的酒给铁利小友和他身后的壮士,让他们暖暖身子。”完颜雍吩咐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身形魁梧雄壮,几与忽必来不相上下的黑脸大汉道。

乌延查剌低头应命,随即,将腰间悬挂的大皮囊酒袋解下,朝着帖木真扔了过去。

“谢大人!”帖木真笑着一把接住了抛过来的皮囊,而后抚胸对着完颜雍相谢道。

“铁利小友,别看这酒袋如此普通,其内所乘之酒却是上品,燕山名酒,曰金澜,可曾听过?”完颜雍指着酒袋,淡然一笑道。

“哦?我等塞外乣民,常时多饮马奶为酒,这次是跟随头人,初入燕地,这关内名酒却是从未饮过呢。”帖木真笑着一边拔开酒塞,一边道。

“金澜酒初入口则味淳厚,入腹则烈如火,正该此时拿来暖身,小友当心,此酒后劲极大,多饮恐会一天之内都倒地不起,无法醒来哟。”完颜雍提醒道。他今日在良乡驿馆悼念亡妻,在那间乌林答氏自缢的房间内,这个房间在他登基后,就命人将之封存了起来,屋内不准再住他人,今日他来此,带了三大酒囊的金澜酒,乌林答氏生前最喜爱的便是此酒了,所以他带了三大囊来。

他独自一人坐于爱妻曾经自缢的房间内,他把一囊酒用来撒向房内地面,以祭亡妻,另外两囊酒则准备自饮,他先拿起了一大囊酒,独自仰头痛饮,边饮边流泪,由于灌得太急,他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他跪在地上,却是将大半的酒都给吐了出来,声响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乌延查剌,这位忠诚的禁军大将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扶了起来,夺过了他手中的酒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他喝了,所以,也就有了这剩下的一囊未喝的酒,被他此时赠给帖木真了。

帖木真将酒袋往鼻尖一凑,闻了闻,而后赞道:“酒香四溢,当是好酒!”而后,他却并未仰头去喝,而是从篝火旁起身,面向祠堂中杨业那虽然有了灰尘、掉了漆却依然持枪伫立的塑像,郑重地将金澜酒,撒了一部分在那塑像之前。

在撒酒以致敬杨业之后,帖木真才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口金澜酒,而后他将酒囊向后一甩,木华黎随之接住,和身后的博儿术、忽必来等众人,一人一口的相传着喝了起来。

此时,完颜雍见帖木真如此作为,遂微微挑眉,问道:“怎么?铁利小友自塞外而来,竟也识得这堂中所供之人?”

“杨业杨无敌,我虽在西北路之塞外草原,然与契丹杂居之下,由契丹人口口相传,我等诸乣部落百姓,也是闻听过此人大名的,知道此人乃是宋人抗辽名将,忠勇无双,骑射俱佳,使契丹畏惧,我们草原人敬佩勇士,所以今日进他祠堂,便忍不住借大人的好酒,祭奠他一番了。”帖木真重新坐了下来,朝着篝火对面的完颜雍回道。

“呵,也是,杨业宋之名将,我朝初入河北时,也曾为他大建生祠,须知道,我们女真人亦是抗辽起家的呐,只不过,杨业未逢明主,终其一生,抗辽而不能灭辽,壮烈而死,徒留妻儿独自伤悲,可惜可叹呼。。。。。”完颜雍瞥了一眼杨业那掉漆而爬满灰网的塑像,摇头叹息道。

“哦?听闻杨业当年极受宋主器重,世人皆称其麾下部伍将士为杨家将,而宋主始终不曾怀疑他,如此这般信任,授予兵权,还不算遇到明主么?”帖木真好奇的问道。他可是听过杨家将的大名的,知道在评书、演义里,宋朝皇帝貌似还是很信任和重用杨业的啊,怎么面前这位老者,还评论杨业未遇明主呢?

“小友当知,杨业效命之主,乃宋之太宗,此人笼络人心,压服其国内大将,权谋手腕可谓一时无人能及,然此人有小信而无大略,身逢宋、辽争雄之世,却不知兵,非契丹敌手,先有灭北汉之役,其后不顾士卒疲敝,人心思归,而强行挥师东入河北,伐取幽州,又攻城月余不下,麾下大军终为辽将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两翼包围、分进合击,宋军因之被杀得流血漂杵、溃不成军,而他自己亦是弃龙袍、丢玉玺,以一驴车仓皇南逃,甚至还被契丹轻骑射中了两箭,几乎丧命,此是为高梁河大败矣。”

“其后此人多有不甘,蓄积七年,再度携宋之禁军精锐,兵分三路,大举北伐契丹,妄图收复幽云,却又因方略失误、诸将指挥不协而至大败,也就在这一次,杨业被大将潘美、监军王侁、副将刘文裕所逼,出雁门而战死沙场,同袍不和,此所谓宋太宗选将之无能也。而我又听闻,宋太宗惯行“将从中御”,每行师则授将领阵图,将领遵从阵图行军作战,则虽败不杀,不依从阵图则虽胜亦是抗旨重罪,须知战场瞬息万变,岂能事事遵从陈规?如此僵化用兵,束缚将领手脚,为防备武人而无所不用其极,焉有不败之理?以此故,宋人徒有精甲利器,却终不能克胜契丹,收复幽云,其后更是在与我朝作战中,屡屡败绩,终至败退江南半壁而已了。宋之武力孱弱,光义难辞其咎,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之为明主呢?”完颜雍轻蔑一笑,缓缓开口道。

帖木真听后,一时恍然,还别说,听这“完颜兴国”一番解读之下,杨业当年所效忠的皇帝,还真不是啥明主呢,不过,这完颜兴国很厉害嘛,熟读经史,在女真人中怎么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吧?

呃,我好像记得,曾在当年学习教员诗词时,有一句是叫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这宋祖好像就是“完颜兴国”口中宋太宗的哥哥?倒要问问他,宋祖怎样?看看这位大人又有何等评价?

想及此,帖木真问道:“大人学识渊博,非我能及,我曾听闻,宋太宗之上,还有宋太祖?不知此人如何?”

“宋太祖,太宗之兄也,我还不知,铁利小友竟也知道此人么?”完颜雍略显诧异。

“与我家头人合作马行的对象,乃燕地大豪,我曾听他提起过几个中土帝王,其中便有这宋太祖了。”帖木真一本正经的扯谎道。

“呵,原来如此,看来这位燕地豪民,亦是颇知经史了。”完颜雍点了点头,而后开口道:“以我观之,自今世而前,宋之诸帝,唯宋太祖是真英雄也,须知,在宋祖登位之前,有唐之得天下一百三十年,明皇恃其承平,荒于酒色,娇宠杨妃,任用奸佞,养其疽囊,以为子孙不治之疾,于是渔阳窃发,安史大乱,而四海横流矣。肃宗、代宗以降,藩镇跋扈,号令不从,朝贡不至,名为君臣,实为绚敌。唐之朝纲衰微至于五代,三纲颓绝,五常殄灭,为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得之,以下克上,朝成夕败,有如逆旅;祸乱相寻,战争不息,血流成川泽,聚骸成邱陵,万千生灵几近灭绝矣。于是有宋太祖受命于天,起于兵戎行伍之间,躬披甲胄,栉风沐雨,鼎革后周,践九五之位,一朝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北御契丹,西捍河东,以其神威,开荆楚,包湖湘,卷五岭,吞巴蜀,扫江南,服吴越,四方列国,次第削平矣,当是之时,宋太祖食不暇饱,寝不遑安,以为子孙建太平之基。”

“建隆以来,宋太祖杯酒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太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七载,而开宋之两百余年根基,宋人上至君王,下至黎庶,至今得享宋太祖之遗泽,此诚可谓真英雄也。惜哉,宋太祖亦有削弱相权、罢黜支郡、强干弱支、内外相维、三年一易、设置通判、差遣之制,重集权而消弭天下割据之祸,却亦使宋后世之君有冗官、冗兵之患,而终致宋**事不振矣。”

帖木真一听,果然嘛,在这位完颜大人眼中,宋太祖的名声可是比宋太宗好了太多了,不过听这老者话中的意思,竟是以为宋太祖虽为英雄,但尚有不足之处么?嗯,无妨,反正现在大雨无法赶路,自己倒要听听,在这位博通经史的完颜大人眼中,究竟还有谁是英雄?

于是,帖木真笑问道:“大人真是通晓汉家史籍,点评精悍,我虽不能全然理解您话中的意思,但只是听一遍,就为宋太祖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呐,不过,听大人刚才所说,宋太祖功业尤有缺憾,那在您眼中,何人还可称为英雄呢?”

完颜雍听到所问后,严肃以对道:“唯我大金太祖,气量恢宏,英名睿略,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人乐为之用。太祖初起抗辽,兵不过两千余,却能转瞬即克辽之宁江州,而后摧枯拉朽,统劲兵席卷,继有出河店、黄龙府、护步达岗之胜,大败辽军数十万,我太祖用兵如神,战胜功取,无敌当世,曾未十年遂定大业,而又除却辽之苛法,减省租税,用本国猛安谋克简朴制度。当是时也,辽帝逃奔,宋纳岁币,太祖数年之间算无遗策,兵无留行,底定大业,传之子孙,可谓一世之雄也。”说到此,完颜雍顿了片刻,他微微转头,瞥了一眼杨业的塑像,继续道:“如这杨业,若当年能在我太祖麾下为将,他又岂能如此悲壮的战死乎?须知,我太祖麾下部将,女真、渤海、契丹、汉儿、奚诸族皆有,而太祖能以恩威服之,给其兵权,信其谋略,驱使诸族大将,为我大金效命沙场,所以,杨业生不逢时,终不能跟随明主征战天下也。”

豁!不愧是金人的宗室,果然还是会吹捧、炫耀自家祖宗的嘛,帖木真心中一笑,不过这金太祖既能开创大金,又能以后起之国,接连压服辽、宋两大帝国,也算是个英雄了。

嗯,记得教员诗词中,尚有秦皇汉武,及唐宗呢,不知这老者,对这三位君王又有何评价?他们三人,当不当得起英雄二字?

帖木真心中一动,遂点头郑重道:“大金太祖皇帝的威名,至今还在草原上流传着,我等乣民亦是万分敬仰。”而后他假装思索片刻,续言道:“那燕人大豪还曾提过几个中土帝王,我想想,对了,是甚么秦皇、汉武、唐宗之类,不知这三人,可为英雄否?”

完颜雍一时抚须,感叹道:“始皇帝继六世之余烈,秉承法家制度,耕战不息,以秦之锐士,东出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废分封而置郡县,集权天下,为后世历代之法,始皇帝之功可谓大矣。”

“然,待其吞灭六国,而法制不改,商君之法,战时之法也,天下已定,百姓常思休养,而秦法苛暴未尝减轻半分也,致使人心怨愤,暗藏祸根,而始皇又大发兵役徭役,击匈奴、修长城、建阿房、攻百越,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饟,女子纺织不足于帷幕,百姓疲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泣血嚎哭,苦秦之怒火于胸中熊熊而起也,始皇帝一人一世,就想做完几代人才能完成的功业,是为操之过急也。若其能以三代人,数十载为限,以儒法两家相杂,取其精华以施政,则完成以上诸种大事,必能使秦之国祚绵长也,惜哉,始皇帝可为英雄,但却终不能为后世子孙保全基业矣。”

帖木真暗自吃惊,可以啊,这老头有点儿东西,这就从正反两面点评了秦始皇的功与过了。

于是,他再度发问道:“那汉武、唐宗又如何?”

“汉武雄才大略,建正朔,定制度,招选俊杰,奋扬威怒,武义四加,伐匈奴,镇氐、羌,平西南夷,灭朝鲜,凿西域,所征者皆服,兴起六艺,广进儒术,自开辟以来,乃汉家之极盛也,故号为世宗,可谓卓尔绝世之主矣。然汉武仍多过差,既欲斥境广土,又乃贪利争物之无益者。闻西域大宛国有名马,即大发军兵,攻取历年,士众多死,但得数十匹而已。又歌伎卫子夫因幸爱重,乃阴求陈皇后过恶而废退之。乃立子夫之子为太子,后又听邪臣之谗言,卫后以忧死,太子出走灭亡,不知其处,信方士,求长生,致有巫蛊之祸。所用骄奢,大起宫室,内竭府库,外罢天下,致使百姓流亡,盗贼蜂起,汉之国祚几绝矣,汉武尚算英雄,却离亡国之君只有半步之遥了。”完颜雍缓缓开口道。

“至若唐太宗,实乃后世君王之楷模也,隋末逐鹿,太宗英武非凡,提三尺剑,助高祖于数年之间,削平群雄,克定大业,四海归一,诸族宾服。太宗有教无类,使四方诸国钦羡中国礼乐矣,纳谏崇贤,知人善任,贞观治世之美,比迹汤、武,庶几成、康,开启其后一百三十载盛唐天下,为后世帝王治政所效法,如唐太宗者,文治武功可谓极盛也,当为大英雄、大圣人矣。”说起唐太宗时,完颜雍一脸赞叹,在他心中所谓的太平盛世,就是要向贞观之治那般才好,他尊崇唐太宗,也一直以唐太宗为榜样,来开展他的大定仁政。

帖木真听后微微点头,看来在这位“完颜兴国”大人的眼中,唯有唐太宗和他的祖宗金太祖,算得上真正的大英雄了。想到此,帖木真突然记起了教员诗词的最后一句,便脱口而出道:“这些人都已成为过去了,要数英雄人物,还要看当下呐。”

完颜雍听后,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拍着腿哈哈大笑,揶揄帖木真道:“怎么?铁利小友莫非也有前面几人的英雄志向吗?”

帖木真听后一惊,开玩笑,忘了在当世,这自信的大话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在这位金国宗室面前,但他思维敏捷,很快就想到了解释的说辞,他向着完颜雍抚胸致意,微笑着开口道:“我等小民,终日为饱腹而奔波,哪里能有什么英雄志向呢?我所赞叹的,乃是当今最尊贵的大金国皇帝呐,当今陛下才是当世真正的风流人物、英雄人物,陛下的仁政使大金强盛、百姓富庶,宋人、夏人、高丽人尽皆对大金称臣,如大定天子这样的圣人,可谓当世第一的大英雄了,您说是吧,完颜兴国大人?”

“哈哈哈,你呀,铁利小友你真是个妙人呐。”完颜雍听到帖木真的话后,愈发大笑不止,他手指着帖木真,连连称赞。

于是,这场大雨中的英雄之论,就以帖木真急智下的恭维,和完颜雍的大笑而落下了帷幕。

其后不久,风雨之势渐小,帖木真一行,与完颜雍共同上路,双方快马在傍晚城门关闭前赶回了中都城,在入城后,完颜雍带着乌延查剌等人往内城北去,而帖木真则谎称马行食宿的驿舍在城东的开阳东坊,所以,他们二人在入城后不久即互相告别,一个向北,一个则先行向东,而后再折返,回往内城中的来宁馆。在告别时,完颜雍深深地看了帖木真一眼,笑着说,铁利小友,中都说大不大,你我有缘再见。

帖木真对此回以抚胸之礼,这个名为“完颜兴国”的老者,气度不凡,博通经史,今日他在雨中所论,还是令帖木真受益匪浅的,所以向他行礼,帖木真很是真诚。

夜幕将至,当完颜塞补因帖木真他们迟迟不归,而焦急的在来宁馆中来回踱步,就想要通报给尚书省知晓时,帖木真他们终于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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