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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隐迹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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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武宗最擅长发掘两个徒弟身上最特殊的东西,比如沈默的那两只眼睛。

那是被元武宗称为万中无一的“鬼瞳”之眼,在被他以秘门之法相传后更为神异。后来萧易已经不能随便与沈默眼神对视,因为那两只眼睛在他以秘法驱使之后竟能隔空控制别人的神智,这使萧易异常震惊和警惕,以及心中暗藏的忌惮。

当萧易开始相信师父真的已经有一百多岁时,便明白在那一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他的经历见识,所学所行都成为了一种简直无法用价值去衡量的独特存在。

萧易知道,元武宗传授给他们的东西,同样也是无法用价值去衡量的,那些边走边学边看边做的过程,不但是经历,更是教两人如何能在残酷的江湖中活下去的经验。

言传身教,更善于行。

元武宗时常告诫他们说,“武功之本在于身体,有了一个强大的体魄,才能运用高深的武功。而行走江湖重要的不光是武功,还需要敏锐的判断、老道的经验,以及善变的心计和果决的手段。”

元武宗传授武功的方法奇异独特,两人学习的效果自然是事半功倍的。那十年的江湖岁月让萧易与沈默以异于常人的惊人速度成长着,元武宗虽然不明着夸赞,可是萧易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很欣慰。

他似乎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这两个孩子,他真的找对了。

但萧易与师父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他这么多年看似漫无目的的四处游历,其实是在寻找其他更为重要的东西或者某一个人。

元武宗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

而萧易也明白,有些事情,他暂时还不可以知道。

在萧易十七岁前,他的脚步便已经随着师父踏遍了整个中原。他曾一度引以为豪,自以为已经拥有了不错的阅历和眼界。

但是后来元武宗却告诉他,这一百多年来,整个中土之地他已经不知道走遍多少回了。他还告诉徒弟,山外有山国外有国,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他们不曾见过的存在。

于是在尘外境一年之后,元武宗带着两个徒弟开始了第二次游历之旅。

这一次出行,便是整整八年的时间。

这八年时间中,师徒三人的足迹已经越过了中土,去过许多中土之外的地方和国度,其范围之广根本无法计算。

最近的地方是他们坐船去过扶桑,去过高丽以及大食。其中还有许多离中土更远名字更怪的国度,那些国度里的人无论容貌语言还是生活习惯都是萧易从未想过和见过的,他们甚至连头发都还有其他颜色,这令萧易真正的大开眼界,心中暗自叹服。最令萧易印象深刻的还是在遥远的西方,那里的人们对一种十字标记的教派十分信仰,他们把这个教派的创始者当作了救世主,无人不虔诚敬仰。这令萧易不由得想起中土之境的佛道两门,这两种教门虽然也十分兴盛,但与那个十字教派相比,信徒的虔诚程度却有着极大的差别。

那八年的游历是与在中原的经历完全不同的,过程充满了别开生面的新奇与刺激,让萧易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之大,由衷认识到之前所知所晓是何等的浅薄。自此他更相信在他们走过的地方的更远处,依然存在着更多另外的世界。

而他们的师父,在这些年的游历中却显得游刃有余,他对一些番外之国的习俗语言竟然也很有了解,这又萧易对他更是佩服。那八年的游历中,萧易与沈默不但增强了见识,也学习到了许多不同的东西。比如学会了扶桑以及大食的语言,还有异于中原的医道之法等等。

记得那年返回时,路经一处高得直至云霄的大雪山,元武宗突然告知两人他有事需要独自去办,让他们先返回尘外境等他。萧沈二人虽然心中狐疑,却不敢有违师命,便只得先行回转。

两人在途经西昆仑之境时,萧易曾离开沈默独自前行。沈默并不知道在分开的那段时间里,萧易到底经历过了什么事。

只是在那一段时间过后不久,西昆仑境内却传出了一个令江湖闻之色变的名字:剑邪。

而后二人相继回到尘外境,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等到元武宗回来。

但令两人大为震惊的是,元武宗竟然是重伤而返的。

元武宗回来时身体表面上看去虽然没有任何损伤,但是精神已经极度虚弱,早已失去了以前从容不凡之神态,那时的他完全成为了一个苟延残喘的高龄老人,还不时的呕血。萧易与沈默都知道,他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

两人都震惊万分,又同时极度不解——这世上还有能令师父如此重伤的人吗?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萧易与沈默一时不知所措,他们与师父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一起走过万水千山,却在这时深刻的感受到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一代鬼王元武宗,他所有的一切自始至终都好像是一个谜,一个让萧易之后许多年都一直在破解的谜。

而两人已经明显的感觉到重伤的师父已经时间不多了,他的生命就宛如沙漏里的沙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流逝着。

两人都很悲伤,却偏偏又无计可施。

连元武宗都没有办法对付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又能怎么办?

而元武宗显然也不想再浪费他的时间,他只是简单的休息了几个时辰,便将两人叫到他的床前。萧易知道这应该是他最后的嘱咐了。

元武宗缓缓的坐起身,他靠在床头,看着他的两个徒弟。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两个徒弟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他面前,听他要说的话。

元武宗的语气很轻,仿佛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气力。

“我的两个徒儿,这是为师最后与你们相见的时间了。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对我有很多的问题,也很想知道为师如今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这是属于我的宿命,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常对你们说,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有相应的代价,而今日我这般结果,也正是我付出的代价。所以你们也不必为我伤心,反而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漫长煎熬的一生,我终于能得到解脱了。”

萧易心里突然有一种想哭想流泪的感觉,他好像忽然能感受到师父的感受一样。

一百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是很多普通人都想要的长寿,可是原来在师父身上,这种长寿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元武宗轻声叹息着,继续说道:“我元武宗今时所受的果,乃是当初我所选择的因。你们也不要太执着的想要知道这其中的缘由,那毕竟是我那一代的事。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就是不想让你们卷进那些恩怨中去。前因种种,无论对错,都与你们两个无关,所有的一切都该以我而终结。”

“为师能遇到你们两个,算得上是我的幸运。但是我却不知道你们为此进入了鬼隐,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回想那百年之前,鬼隐一脉也曾名动天下,势力如日中天遍布中土之境。可叹最后还是没有过得了人心难测这一关,继而引发同门相残的悲剧,导致鬼隐几乎遭到灭顶之灾,从此鬼隐一蹶不振,百年来不曾再现人世。”

萧易沈默闻言俱都忍不住神情一震。萧易又不由想起了谷内那个满是牌位的地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代表了鬼隐曾经的辉煌,或许也见证了师父口中所说的同门悲剧。

元武宗摇头叹息,语气极为虚弱,说道:“我知晓你们心中一直都很奇怪,为何为师只收你们二人为弟子?这个中缘由,实为百年前那场同门浩劫对我造成了极深的感触与影响。这个江湖上,不管一个宗门的势力再强盛,倘若人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最后都免不了会走向极端的结局。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以鬼王的身份现世,也没有继续振兴鬼隐门楣,因为我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那一场悲剧,是我刚成为鬼隐之主时发生的,如今回想,倘若当年不是我血气方刚,或许会做不一样的选择,那样也许就会避免那场悲剧的发生。可就算我武道通神,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又如何,看尽了江湖百年沧桑又怎样?始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所以后来我开始动摇了信心,我开始寻找鬼隐和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惜这百年来,我还是超脱不了自己,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人生最可悲的事,或许就是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吧。”

“我曾想过要复兴鬼隐曾经的辉煌,可因为我不知道鬼隐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不过鬼隐到我这一代已经历经了数百年,我不能让它的名字在我这里从此消失,于是我才下定决心最多只收两个弟子,以此继承鬼隐香火,这世上只要还有鬼隐门徒存在,那鬼隐一脉便不算断送在我的手上。而你们也更有机会把鬼隐之名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同时也保全了我不是毁灭鬼隐宗门罪人的愿望。”

元武宗说到这,看向两人的眼神里出现了无奈与愧疚。

“我厌倦了江湖,厌倦了漫长的岁月,做不到心随自然,更没有做到一个宗门之主的责任,那都是因我自身私心所致,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参悟不透的根源,这些自私和欲望正是心魔存在的源头。我选择了你们两个,就是我这一生最后的赌注,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鬼隐之名传下去,其他那些我自己都没有找到答案的事,我不会强加到你们身上让你们替我去完成。”

他停顿了一会,眼睛上抬望着虚空,仿佛神思已经出窍。良久之后他才微微回神,接着说道:“你二人既为我的徒弟,在我临死前还有两三件事情需要交代。如今鬼隐一脉,真正的门人便只剩我们三人。可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彻底没有其他鬼隐之人的存在。那些人曾是引发那场同门血案的罪人,已经被逐出鬼隐门墙,虽然人数不多,可如今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还剩几个人活着。我要提醒你们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师弟,也是我这百年来都在寻找的宿命,他的名字叫梅饮寒。”

说到“梅饮寒”这个名字时,萧易两人察觉到师父苍白的脸突然多了从不曾见过的凝重之色,很明显这个人对元武宗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元武宗很严肃的继续说道:“梅饮寒百年前曾是鬼隐门徒中天赋最高心机最深的人,如果不是他有着莫大的野心和欲望,鬼隐也不会走到几乎毁灭的境地。我不想瞒你们,我带着你们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他。我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拜他所赐。”

两人听得心头一沉,师父这些年果然是在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在三个月前已经被师父找到,而且被他重伤至此。

如果按照师父所言,那这个名叫梅饮寒的人,年纪只怕也与师父不相上下了。

萧易没来由的突然感到背心一凉。

这世上能将鬼王元武宗重伤垂危的人,到底会是一种怎样可怕强悍的存在?

“梅饮寒是为师一生的宿命之敌,我也曾对他有很多亏欠,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天涯海角的寻找他的下落,就是想要与他做个了断,把欠他的都还了。所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想再背负着心里的愧疚乏味的活着。”师父摇头叹息,语气萧索。

元武宗与梅饮寒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恩怨,竟让一代鬼王要以命相还?

元武宗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体内的伤势正在渐渐夺去他最后的生机。他突然苦笑起来,然后又露出终于释怀的神情,说道:“我与他的恩怨,总算可以结束了。我要告诫你们的是,梅饮寒是一个非常危险而可怕的人,以你们两人目前的武道修为,就算联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不要你们为我去找他报仇,今后倘若不幸遇到他,也一定要尽量避开,以他的个性,若得知你们是我的传人,我不确定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我想你们都能明白我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萧易与沈默都没有说话,只是郑重的点头。

“很好,我知道你们一定能记住。所以这是第一件事。”

师父微微点头,接道:“一百多年前,我曾远游北荒,无意间来到一个不属于中土之境的地方,那里居住着一群崇尚武力的人,他们自称天罗族。我遇到一个人,他虽然不是天罗族人,却是天罗族之王,身负近神修为,我们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了好友。可惜他执着于过去的记忆,并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所以天下间几乎没有关于他存在的记载,否则以他之能为,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而你们身上的七杀刀与半尺红尘,便是由他所赠。”

两人听得心头颤动。

萧易从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过“近神”修为的人!而从师父叙述的语气神态看来,他对这个好友极为推崇尊敬。

萧易又不由得暗中感叹师父这一生的神奇际遇,的确已经能够称为传奇了。

而他同时有一些兴奋,因为他身上竟然还有师父口中的近神之人的东西,那把折扇!

“他因为已经失去了出现在天罗族之前的记忆,所以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和以前所有的一切。他出现在天罗族时,便以绝对毁灭的力量成为了能主宰一切的神,他就是天罗族的天。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念海棠的女人,才让他觉得生存有了意义,于是他给自己取名为天不孤。我元元武宗一生最意外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他们两个人。”师父的神思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那段百年前的时光还犹在眼前。

一声长叹,师父苦笑道:“可惜后来天不孤被部下暗算背叛,念海棠因此丧命。在他的雷霆之怒下,天罗族变成了烈火与鲜血的修罗地狱,无数的天罗族民因此成了念海棠的陪葬,天罗一族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那是我见过最痛心的愤怒和最绝望的杀戮,可我却无能为力。最后天不孤心灰意冷,以机关结界把自己和念海棠封在了极北之地的镜湖宫内,从此与世隔绝,不知生死。”

我听得心里颇为不解,一个修为近神之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一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在那场天罗族的叛乱之中,天不孤以一人之力几乎毁灭了整个天罗族,但叛乱的始作俑者却在混乱中盗走了天不孤的半部亲著秘录《天罗武典》,并逃出生天不知所踪。而天不孤在进入镜湖宫前,曾亲口告诉我,他之前随身的几样宝物也离奇消失,那几样东西关系到镜湖宫的位置和开启之法,他不愿他与念海棠最后的安静之地被人打扰,所以托我今后若是知晓那几样东西的下落,一定要将之毁去。”

“那几样东西,一为那被盗走仅余半部的《天罗武典》残卷,二为一口名叫众神之默的剑,三是两只出自上古时期的魔种,一名太岁,一唤玄穹。”元武宗说话已经开始很费气力,并且身体在逐渐颤抖。他心知自己大限已经逼近,于是开始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天不孤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朋友,他的嘱托我一定要完成。因为那些下落不明的东西也是造成鬼隐同门相残的主要原因,无奈时间辗转百多年,我却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如今我大限已至,便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去做了。”

元武宗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嘴里涌出了大量淤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咬着牙,忍受着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萧易和沈默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一起跪倒在他的身前。

元武宗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把抓住他们两个的手,就听他正声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们都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破庙的情形吧?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你二人将来会有一个人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鬼王,也就是正统的鬼隐继承者,可是你们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鬼王。”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要如何才能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师父神情突然变得很悲伤很无奈也很痛苦,就听他喃喃说道:“那就是要你们打破自己的宿命,而你们的宿命,就是你们彼此……”

元武宗后来说的那一段话,便成为日后萧易离开尘外境的原因。而他更在日后无数个深夜的梦中被那一段话惊醒。

萧易记得当时师父说完那段话后,他看到沈默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没有了血色。而萧易更是感到犹如晴天霹雳。

而就在两人情绪混乱之时,元武宗突然深吸一口气,双眼中猛然神光骤现,长发衣衫无风鼓荡。而后萧易便感到被握住的手脉门一热,一股澎湃浩瀚的真气自元武宗手上传出,沿着脉门一路在体内的奇经八脉内翻转游走,最后聚于丹田,其势犹如百丈浪潮奔腾,无休无止,汹涌澎湃。

两人顿时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知道师父对他们做了什么。

片刻之后,元武宗松了手,他眼中光芒迅速的暗淡,整个人突然就瘫软了,仿佛浑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被拆掉了一样。

而他的脸色,却猛然间容光焕发。

他已然气尽力空,回光返照了。

他笑了,笑得很释怀,两人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畅快。就听他说道:“我收你二人为徒,却从没有真正给过你们什么东西,离别在即,我这一百多年的修为,就当作是为师最后送你们的一点心意吧,能继承多少就是你们的造化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两人都无比震惊,原来刚才师父已经将一生的功力都分别传给了他们。

“我死之后,不要将我与同门先辈们葬在一起,我没有那个资格。”元武宗微笑着,说道:“我生平最爱自由,也自由自在的活了一百多年,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从来都不曾自由过,这实在是一件令我很悲哀的事。所以我要你们将我火化,然后随风而去,再别让我困在黑暗中了。”

元武宗的眼神渐渐暗淡,他缓缓的低下了头,说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你们或许不能去改变,可是却有更对的选择,而选择的机会,就在你们自己手上。”

一代鬼王元武宗,最后死于鬼隐宗门圣地尘外境。

遵照师父临终遗言,萧易沈默将他的遗体火化,并把骨灰抛撒于尘外境之外的雪山中。看着那些随风消散的骨灰,两人仿佛看到师父的身影,那么自由那么轻盈的飘远消失在天地间。

那应该就是他彻底的解脱罢。

三天之后,萧易毅然离开了那个山谷,离开了鬼隐门,离开了沈默。

那个与他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师弟,他宁愿一生都不要再见到他。

对于那些超出萧易接受范围的事情,如果他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那就选择逃避。

萧易相信,只要他愿意,师父最后交代的事情,他可以让它永远不会发生。

人最难改变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比如爱好,比如性情,还有命运等等。可是在萧易身上,他发现最难改变的是习惯。

特别是已经习惯了快二十多年的习惯。

萧易习惯了和师父师弟一起的日子,习惯了与他们度过的每一天,以及每一天做的事,那些习惯在他的身体里已经形成了一种特定的自然反应,当他突然离开了这种习惯之后,就发现已经很难改掉这些习惯了。

他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好,特别是他已经离开之前熟悉的生活的时候,这种感觉就突然很强烈的体现出来了。

师父已经死了,他留下了很多萧易都还没有机会了解的秘密,留下了一件让他怎样都无法去完成的事情,所以萧易离开了。

萧易离开尘外境的时候,没有和沈默打招呼,他想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不要再见为好。甚至以后都别再见了。

元武宗要让他们两个去做的那最后一件事,对他与沈默来说是最残忍的要求,萧易很多年都未曾明白师父为何一定要作出那个决定。

难道要得到,就一定需要先失去吗?

这让萧易很不解。

于是萧易就再也不去想,他突然觉得尘外境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他一刻也呆不了。那个温暖如春的地方,竟让他从心底冒出了寒意。

那是一种恐惧。

所以他走得远远的。

萧易一个人离开了尘外境,开始踏上了属于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可他却失去了方向,因为他没有明确的目标。准确地说,萧易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去做些什么。

在那段漫无目的的时间里,萧易感受到了师父临终前所说的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他的心里很空,这么多年学过看过那么多的东西,却不知道到底该用来做什么,他迷茫了。

萧易就那样毫无意义的走了很长时间,他不去关心走到了哪里,也不关心沿途到听到的看到的,那样的日子他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在江湖上任意的飘荡。

直到有一天,萧易路过一个偏僻的地方小镇,那一天似乎是那个地方的某种节日,那些人无论年轻老幼,都在脸上戴了各种不同的面具,他们唱歌跳舞,表达着欢乐的情绪。萧易坐在一个小酒馆里,静静的看着他们用不同的面具饰演着不同的角色。

他就那样坐着,很久之后,一个念头突然从他心里闪了出来。

他灵光一闪,仿佛得到了某种启示。

面具戴在人的脸上,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谁了。没有别人熟悉的相貌,没有别人知道的名字,甚至可以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这似乎是一个能很好掩饰自己本来身份的好方法。

萧易定下心,决定要从迷茫中走出来,于是他开始安静仔细的理清当下面临的情况。

首先,他给自己迷茫的原因找了一个理由,那就是他的身份。鬼隐弟子的身份让他失去了自我。

这是萧易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他清楚,很多理由都是可以创造的。

如果他不想再这样继续毫无意义的活着,那就必须有一个新的自己,去选择与鬼隐门徒完全不同的道路。

而最让萧易迷惑的事情,就是身为鬼隐门徒,到底该去做什么事?

所以他决定暂时不让这个身份继续困扰着自己。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鬼隐一脉虽然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一百年,可是并不代表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且不论百年前江湖中人对鬼隐的仇恨,就是百年前那些已经被逐出鬼隐的人,萧易与他们虽然暂时毫无关联,可是师父的死已经明确告诉他,鬼隐门徒依然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危险。师父一直在寻找的梅饮寒,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师父用漫长的时间寻找梅饮寒,最后果然找到了。在萧易的猜测里,师父与梅饮寒曾经交过手,师父在两个徒弟不知原因的愧疚下故意留手最后被梅饮寒重伤致死。虽然师父是以命换取自己的心安,但他一定清楚梅饮寒绝不会就此对鬼隐罢手,否则他也不会在临死前那么郑重的告诫徒弟们要提防梅饮寒。萧易虽明白他对师父的了解很有限,可是在武道上,他同样很清楚师父的修为,纵然是他有意留手,但这世上能将他重伤致死的人绝无仅有!所以梅饮寒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异常可怕的存在!

而师父临死前曾说过,以萧易与沈默目前的武道修为,就是联手也敌不过梅饮寒。而如今梅饮寒已经现世,虽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但若他真有心继续针对鬼隐,那他将来总有一天会找到萧易,以及沈默。

梅饮寒!这个人萧易虽然还没有见过,可是如今他的名字已经像一根刺一样时刻扎在他的背上,让他不时的感到可怕的危险随时都围绕着他。

所以,要想规避这种危险发生的可能,萧易必须要彻底掩去本来身份,创造出一个新的自己,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新角色。

而萧易,或许会以这个新身份,找到可以属于他的新生活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对于改变自己相貌特征的手段,最直接的就是易容。而这些年来的修习中,萧易最擅长也最得意的无疑便是易容之术了。

在萧易的理解中,易容一道分为三个层级,一为移形,二为换神,三为无我。简单来讲,第一层就是最基本的易容术,利用简单的妆容和衣着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也是难度最低的。第二层换神,是利用人皮和其他秘制的特殊面具,加上神态语气以及日常动作的辅助变化成某一个人,这种难度较大,也最不易被人察觉。而最后的无我,则是难度最大的,是前面两种层次的综合,难度在于不但要善于外在的掩饰,更要从内心忘掉本来的自己,将自己彻底变成伪装的对象。

而这三种层次的难度,对萧易来说已经太容易不过了,因为这将近二十年的经历修习,他练习得最多的就是易容之法了。他还能用特殊的功法改变自己身体的形态。曾经有一次萧易易容成一个六十多岁的流浪老妇人,跟着师父和师弟三天时间都未曾被发现。于是对于他在易容术上的造诣,元武宗也曾赞誉“更胜脱胎换骨”。

萧易不清楚自己武功到底有多好,但是对于易容一道,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江湖上有许多易容的人,他们用得最多的就是人皮面具。可是萧易认为那太恶心了,试想一下,一张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脸皮贴在自己的脸上,那种感觉会让你感到很舒服吗?所以他曾尝试过用其他很多方法去造出能替代人皮的面具,最后成功了。

于是萧易就在那个小镇上,用最普通的衣物和特殊的方法,让他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萧易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身形瘦削的自己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很满意,因为铜镜里的那个“他”,已经与本来的他是完全不同的神态样貌和身形,那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世上,绝没有人会认识铜镜里的那个“他”。因为那是一个完全崭新的“生命”。

鬼隐一脉最后的两个门徒之一,萧易,从此在那个小镇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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