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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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让伍明觉得很舒服，他习惯了赶在交通早高峰前到公司。现在只有七点半，距离『白象科尔』九点上班还早了有一个半小时。办公室位处闹市区内，虽然有地铁直达，但是如果到了高峰期，那对于伍明就是一种折磨。而且伍明也不喜欢开车，用他的话说：『在上海开车太费神了，既是体力劳动，也是精力劳动。要我每天在车上劳动加班，还不如在办公室劳动加班。』为了不挤高峰时段的地铁，伍明觉得来得早是挺值的。

进了公司大门，当值的保安师傅还坐在前台的位置上。他看到伍明就热情地打招呼。伍明的回答也格外热情。

『伍主任早。』

『吴师傅早安。』

『伍主任，快，快走货梯。』

保安对着货梯一指。

伍明显然不太明白保安的意思，但是还是朝着货梯赶去。这似乎是伍明的本能反应，因为伍明知道，要说谁对公司的情况最了解，那绝对是保安。谁要升职，谁涨工资了，谁和谁在谈朋友，谁和谁有一腿，谁是哪个领导的亲戚，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都逃不过保安的眼睛。甚至谁长了痔疮，伍明都觉得保安肯定知道。在伍明心中，公司领导可以得罪，公司的保安绝对要搞好关系。伍明曾说过：『当今中国职业生涯的终点只有两个，男的是保安，女的是保洁。』今天保安叫他快去走货梯，那肯定对他有利无弊。

伍明按了货梯，货梯门打开，看到威尔站在里面。

伍明笑了，说：『穆勒先生，早上好。』然后他走进货梯，按了5楼。

威尔满脸愁容，他看到了伍明，突然爆发出惊喜的神色，然后说：『米格，叫我威尔就好了，你好啊，能再见到你太好了。』

伍明对威尔的反应有些受宠若惊，问威尔：『穆勒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已经去过你的办公室了吗？』

其实伍明觉得很奇怪，因为今天应该是威尔第一天到上海的办公室，他已经留了地址给威尔，但是他也准备好等司机一到就安排车去接威尔。

威尔又重复了一遍：『请叫我威尔，』然后一脸疑惑指着电梯按钮说：『我没有找到3楼，这个3楼不是我要去的3楼，我想这个电梯应该是坏了，我已经上上下下好几次了。』

伍明明白了。

这栋『科尔白象』的销售总部是『白象』厂的老厂房改建的办公室。从高空俯视，这是一栋形似窗式空调的大型整体巨型建筑，看不出有几层。进到内部，建筑物分为4层。分别是：

一楼：人事部、行政部、『白象』渠道部、司机室、保安室；

二楼：『白象』业务部、培训部、培训室、it部；

三楼：客服部、工程部、财务部、审计部、财务总监办公室；

四楼：『科尔』业务部、『科尔』东区总经理室，会议室、资料室、副总经理室、总经理室；

伍明没有办公室，他的座位在4楼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的大厅里，一个人占了一排。而威尔要找的办公室属于3楼财务室的一部分，是个在财务室内隔出来的独立小间。由于当年国营体质的关系，财务室的位置就像是地道战。从正常的楼梯和客用电梯到了3楼是不能到3楼的财务室的。去财务室需要从货梯上到4楼，穿过资料室的过道，然后从后面的楼梯走下去，这样才能到达3楼的财务室。显然保安应该听说了威尔的财务总监身份，威尔是被保安指引进了货梯。但是显然威尔应该是没听懂保安说的怎么抵达财务室。

伍明笑着说：『威尔先生，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让你见识一下神秘的「古堡密室」。』

伍明之前按下的电梯按钮是『5』，因为电梯并没有『4』按钮，『5』就是4楼。

威尔面露疑惑，他没有听懂『古堡密室』的意思。但是当跟着伍明到了财务室的时候，威尔也睁大了眼睛，他问伍明：『为什么要把办公室造成这个样子？』

伍明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财务室里有保险箱，预防别人抢劫吧。』

威尔听了后，满脸严肃，点了点头，说：『应该是这样。』他显然把伍明的这句玩笑当成是真的了。

伍明没有意识到威尔此时脑子里所出现的警匪场面，他对威尔说：『威尔先生，时间还早，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威尔显然也想知道另一个神秘的地方会是哪里，就答应说『好』。

威尔跟着伍明回到楼梯继续向上，穿过4楼到了楼顶。通往楼顶天台的墙上有密码锁，但是伍明没有按密码，门一推就开了。楼顶是一座室外塑胶篮球场，四周用高高的铁网围住，在铁网一侧有一扇铁门，有着插销但是没有挂锁。铁门外是空调设备和通风设备，再往外大约一米就是一面齐腰带扶手的矮墙。

伍明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个篮球，抛给威尔，示意他投篮。威尔把球抛回给伍明，伍明接球就投，打板进框。

伍明捡回球，把球又抛给威尔，喊了一句：『投篮』。

威尔还是把球传给了伍明，伍明接球上篮，还是一个打板进框。

伍明没有再去捡篮球，而是对威尔说：『跟我来。』说着就从天台楼梯房和铁网中间的夹缝里侧身挤了过去。这个缝隙很隐蔽，威尔事先并没有看见。威尔没有动，而是看着伍明一下子就从那个位置消失了。等了一会儿，伍明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威尔抬头一看，只见伍明已经在楼梯房的顶上。

伍明返身回来，又从那个缝隙探出身子，对威尔说：『威尔先生，别担心，跟我来。』

这次威尔跟上伍明，侧身也走进那个缝隙。贴着墙走了一段后，来到了楼梯房的后面。楼梯房的背后有一排水泥楼梯，可以登上去。威尔跟伍明上了楼梯来到楼梯房顶上。楼梯房顶是一个很大的平台，放着两个双人沙发，和几个轮胎。这有点出乎威尔的意料，他想不到这些东西是怎么被人弄上来的。

伍明张开双手，说：『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

威尔原本以为秘密基地指的就是天台的篮球场，现在才知道原来在篮球场上面还有这么一片空间。他有点意外地打量着这个地方，心里想：『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

这栋『白象科尔』的办公楼被南北两侧的高层建筑夹在中间，所以此刻晒不到太阳，而高楼之间形成了空气通道，于是风把这里吹得非常凉爽。威尔向四周看去，发现这个楼梯房除了他刚经过的夹缝、楼梯和篮球场这三个面在铁网内，第四个面却是在铁网之外。从这里看下去，下面就是空调和通风道，再外面就是大楼之外了。威尔有些恐高，就往中间退了一步。

伍明坐在沙发上，邀请威尔也坐下，然后就开始闲聊：『威尔先生，你是哪里人啊？』

威尔说：『就叫我威尔就好，我是华盛顿州的人。你呢？』

伍明回答说：『我就是本地土著。』伍明又想了一想，怕威尔理解错了，就又说：『我是出生在这里，但是我的祖父是来自于附近的村庄。』伍明尽量想用英语说得准确一些，于是就说得非常详细和拗口。

伍明又问威尔：『我记得你说你来过中国，是吗？』

威尔回答：『是的，我在1988年来过中国旅游，那年是我才刚刚毕业，于是决定在正式工作前进行一次旅行。』

『88年啊，』伍明此刻对这个年份没有太多印象，他接着问：『那次你来了上海吗？』

『没有。那次旅行团的计划里有上海，但是由于天气问题取消了。』

『那么你去了哪里？』伍明有点好奇。

『北京、桂林、兵马俑、香港，原本还有一个地方就是上海，可是取消后就又留在了北京。』威尔不知道怎么说西安，于是把『西安』称为兵马俑。

伍明笑了，说：『那你就根本没有来过中国。』

威尔很疑惑，自己明明刚说过自己来过中国，伍明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就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对不起，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伍明笑着依次竖起了拇指和食指，说：『我的意思是说，首先你没有来过上海。其次，就这22年里中国发生的变化，就让你完全想象不到。』伍明又竖起了中指，做出『三』的手势，笑着又说：『而且你1988年是跟着旅行团来的中国，那么你看到的就不是我看到的中国，是游客眼里的中国，是另一个别人构想出来让你看到的中国。』

伍明顿了顿，感觉自己话说的有点多，抱歉地说：『我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如果听不懂我可以换个说法，抱歉我英语不怎么好。』

威尔摇头说：『虽然有些地方我还不明白，但是大致能明白你的意思。而且你的英语很好，我可以听懂。你是在英国学的英语吗？』

伍明笑着说：『不是，我是在家学的英语。我『有』个女朋友「曾经」是个英国人。』

听到伍明说『女朋友』用的是现在式，而『有』和『曾经』用的却是过去式，威尔就看向了伍明，特意上下打量着他。此刻的伍明看着天空似乎有些出神。

威尔有点想问这个让他有些好奇的表达方式，但是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他觉得这似乎是伍明的私事。于是威尔就换了个话题，问伍明：『你去过美国吗？』

伍明回答：『我在加利福尼亚的湾区住附近不到2年。』

威尔很感兴趣，问：『旧金山吗？我也在旧金山住过，你住在那个区？唐人街？』

伍明说：『我没有住在城市里，我不喜欢挤在唐人街社区，我们在圣马特奥的大学附近。』旧金山被美国人简称为『城市』。美国只有两个城市被简称为『城市』，一个是纽约，一个是旧金山。而纽约也被人叫做『大苹果』。所以如果说到西海岸，还被叫做城市，那么意思就是『旧金山』。听到这种称呼方式，威尔觉得很亲切。

『哦。』威尔回答说：『我也在旧金山住过，那是我最喜欢的城市。我是在1988年搬到的旧金山，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银行里面数钱。』说着威尔做二指点钞法的手势，右手的两只手指像打字机一样快速移动，『无聊至极的工作。当时住在一个阁楼上，窗户只有这么大。』说着他比出一个十五厘米左右的手型。接着威尔又说：『我恨这份工作，所以工作了一年就离开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旧金山的，如果我能买得起房子的话，我现在还想住在旧金山。』说着威尔做出一副无限憧憬的模样。伍明看着威尔，也想起了在湾区的时光。

伍明和威尔坐在沙发上聊天，话题从一个一会儿又转换到另一个。威尔说他上次来中国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根本没想到上海有这么多汽车。他也没见过这些高楼。威尔说他曾经住过北京饭店，他以为那就是中国的第一高楼了。伍明发现威尔对中国的了解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几乎一无所知。威尔还说起昨天他没有找到教堂和他要找的aa会议。于是，伍明就对威尔说：『如果需要的帮助，这个周末我可以给你做向导，带你了解一下上海。』

威尔非常高兴，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就说：『如果不麻烦的话那就太好了，谢谢你。米格，你真是个好人。』

伍明笑着说：『我不是好人，另外我的名字也不叫米格，你可以叫我「明」。』

威尔不明白，为什么伍明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但是他意识到了自己叫错了名字，就说道：『对不起，我看你发的短信，不确定怎么读你的名字。』

伍明笑着说：『没事，我明白的，你的家祖应该是德国人。』

威尔说：『是的，穆勒是个德国姓氏。』

伍明笑着说：『威尔，我有个重要的提示，可能会帮助到你在上海的生活。你需要时刻都记住：你的常识不是中国人的常识，中国人的常识也不是你的常识。千万不要用惯性思维和你的经验去理解一些看起来司空见惯的事情。』

威尔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但是又觉得没听懂。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伍明。

伍明接着又说：『简单的说，中国人和你不光价值观不一样，世界观也不一样。』

这句话威听懂了，但是也彻底糊涂了，心里想：『价值观不一样很正常，世界观怎么能不一样呢？难道中国人的地球还是平面吗？』但是出于礼貌，威尔并没有把心里想的略带讥讽的话说出来。此时的威尔经过仔细观察，也看出了这个看似年轻的中国人应该不止看起来的二十多岁。威尔喜欢伍明待人的方式：很温柔，很有礼貌，也很直接。威尔觉得伍明有时候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这是一种东方神秘色彩。

又闲聊了一会儿，伍明对威尔说：『差不多时间了，我们下去，我带你见一下这里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