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驿站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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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已是芳菲尽,逍遥峰上春犹在,莺飞草长,鸟语花香。
此刻,微风轻漾,湖面水波徐来。湖心石亭之中,一个青衫男子斜倚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书,一派闲适安恬。
张静姝站在通往石亭的湖心小道上看了一会儿。
他望群山而坐,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不见正脸,他正徜徉在书中世界,也未曾注意到她。眼前的场景宁静隽永,就好像一幅画卷,山水如墨,他便仿佛画中人,会永远坐在石亭里看书,不为外物所动。
有顷,两只白蝴蝶缠绵飞来,落在他肩上歇脚,少时,又飞向湖畔的花丛。他抬起手翻书,发出一点轻响。张静姝倏然回过神,才醒到原来这并不是真的画。
“朱九……”她唤了一声。
青衫男子动作一顿,停下翻书的手,却未作声。
一别经年,再见故人,张静姝难掩内心的激动,快步走上前去:“真的是你呀!你——”
朱九回头朝她望来,脸上戴着半片银制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鼻翼以下的部分。张静姝大感奇怪:“你干嘛戴着面具?”
朱九将书放下,坐直身子,转过脸望向碧波荡漾的湖水,语气甚淡:“我身份特殊,不便露面。”
张静姝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在未见到他前,其实她心里有许多不满,但在见到他后,那些不满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故人相逢的喜悦。
她满心雀跃地坐到他身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轱辘轱辘地在他脸上和身上到处转,恨不能将他从头到脚一寸无遗地检查一遍,见他毫发无伤,安然无恙,这才彻底放了心,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之前还想着——”她猛地咬住话头,“阵亡”、“伤残”这样的词实在太不吉利了:“没事就好。”她望着他,喜不自胜,笑得比六月的阳光还灿烂。
朱九往后稍挪,与她拉开距离,默不作声。
张静姝情绪激越之下,也没许多顾忌,又朝他挨过去,将他逼得背脊贴在了石柱子上,再无路可退:“你这一年多到底干嘛去了?”
朱九低头看了眼朝思暮念、近在咫尺的容颜,心尖一颤,泛起一阵酥酥的感觉,想看又不敢看,局促地别过头,掩唇轻咳:“你、你往后去点儿,挤到我了。”
张静姝作势往后挪了一点点,紧追不舍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朱九道:“出征那日……你不是看见我了?”
张静姝又惊讶又兴奋:“真的是你啊!我一直都不敢确定……”又笑道:“那天那么多人,你还能看到我啊?”
朱九嘴角微弯:“你傻兮兮的,别人都在喊‘北燕王’,就你在喊‘朱九’,我想不看到都难罢?”
张静姝笑道:“北燕王在我心里——”她的笑凝滞了一下,旋又拂去心头那片阴翳,不想在这时候想那些沉重的事,以免破坏心情:“他不算什么,可你不一样啊!”
朱九唇边笑意更浓:“那我算什么?”
张静姝忽白他一眼:“反正不算无关紧要、不足挂齿的人!”
朱九自知她这话的由来:“小气,还在为东华山庄的事生气。”
“你这人怎么这样!”张静姝有点恼了,“我难道不该生气么?”
“还不是因为你——”朱九猛又顿住,她招亲,关他什么事?他凭什么对她发脾气?
张静姝气道:“我怎么了?”
朱九敛了眸子,语气了无波澜:“没怎么。”
张静姝转过头自生闷气去了,朱九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终也无言。
但只片霎,气便消了,她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哪有空生闲气?
张静姝又挨近过去,笑眯眯道:“你穿戎装好威风啊!我记得你好像跟将军们走在一起,你是个军官么?官大么?”
朱九道:“不大,小官,不值一提。”
“那也好厉害呀!真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年轻!”张静姝无不崇拜,“我一开始还想着你应该是个小兵,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军官!”
朱九一时分辨不出她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哼了一声:“我难道看起来不像个军官么?”
张静姝笑道:“现在像了。”又问:“你以后呢?回宫继续当侍卫么?还是留在军队里?”
朱九摇了摇头:“不知道。很多事不确定,也未必能由我做主。”
张静姝又问道:“是了,这段日子你怎么不回家?我到处找……”
朱九垂了眸子,嘿然不语。
张静姝不悦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干嘛不说话?”
朱九又是一阵沉默,才道:“我立了军功,得了些封赏,已在别处置宅了。”
张静姝愣了愣,莫名难受,心情一瞬低落:“那旧宅呢?”
朱九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心中酸楚已极,却作淡然之态:“卖了罢,不会再回去了。”他只觉这句话说出口时,心也跟着死了,只剩一片荒芜。
张静姝的心情坠跌谷底,想发火,又发不出:他卖自己的宅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对他发脾气?老邻居飞黄腾达,换更大更好的宅子,那又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也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嘛!
她努力在谷底找阳光,对他撑起一个笑脸:“那你现在搬到哪了?有空带我这个土包子参观一下你的新豪宅怎么样?军官的宅邸一定很气派罢?”
朱九沉默不语。
最后一缕阳光散去,谷底暗无天日,张静姝只觉周身阴冷无比,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今日约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么?我明白了,你是要跟我绝交罢?”
朱九一言不发。
张静姝站起身,身子有些发抖,攥紧拳头,竭力克制,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你当了军官,前途正好,要爱惜羽毛,不该和我这种声名狼藉的人来往——”
“不!”朱九直摇头,打断她的话,“不是的!跟你没关系,你别这样说!你那些事我都知道,你很勇敢——”
“不需要你假惺惺地说好话!”不待他说完,张静姝便愤怒地回道,继而冷笑一声,“祝你平步青云,早日当上校尉、将军、大元帅!”她卷起袖子,摘下匕首,本想一把摔到地上,脑中却浮现出上一次在太山上的种种美好回忆,几欲泪下,终究不忍,将匕首好生放在他面前:“还给你。”
她走出石亭的那刻,满腹委屈憋在心口,无处宣泄,于是奋力往前跑去,边跑边喊:“朱九你个混蛋!混蛋!混——蛋——”声声“混蛋”回荡山间,回声连绵不绝。
这般大肆发泄一通,张静姝才气顺了些,跑到湖边,忽而停下,回头望去,但见朱九枯坐亭中,一动不动,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死气,犹如朽木。
她陡然生出一种感觉:朱九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像一匹在阳光下的青草地上自由奔跑的骏马,开朗明媚,充满活力,有股子不羁的野性。
可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一块沉在湖底,长满了青苔的石头。
立下军功、得胜归来的少年将军,不应该春风得意马蹄疾么?
疑惑一闪而逝,张静姝很快又甩掉杂念,恨恨地想:“他都要跟我绝交了,还想他干什么?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权当没认识过!”
她转身复往前行,走了几步,蓦地顿住,而后竟又一口气跑了回去,重新站在朱九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凶巴巴地道:“起来!跟我走!”
朱九一愣:“你干什么?”
张静姝咬牙道:“你家钥匙还在我家呢!走!去拿!”
朱九推辞:“我改日遣人去取,或者你存在王记钱庄也——”
“不行!”张静姝断然道,“我没空去存,就现在去拿,你不拿我就扔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任何东西!”
朱九思量一阵,无奈地道:“好罢,我跟你去拿。”
张静姝当即松开他,当先而行,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下山。
太山甚陡,一日内上下山时间很是吃紧,才下一半,便已黄昏,还未下山,天便暗了。朱九快步追上去,紧紧跟在张静姝身后。张静姝气道:“你离我远点!”说罢,大步而前,哪知走得太急没看清路,脚下踩空,登时往前跌去。
朱九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她非但不感激,反去捶他的手:“放开我!”
朱九紧握住她的手不松,牵着她径自往前走:“跟紧我,走慢点儿。”
张静姝挣脱不开他铁箍也似的手,又去扯他胳膊:“你别碰我!”
朱九手上遽然使力,直将她拽得撞上了他的胸膛,两人霎时挨在一起,呼吸相触,他一双黑眸泛着星点幽光,压迫性地俯视着她:“别惹我。”那是含着威胁的语气,透着掌控一切的强硬。
张静姝一怯,立刻老实了。
二人一路无话,待下山后,道路平坦,朱九方松开手。
行至官驿时,夜幕低垂,四野黢黑,朱九举目观察天象,片晌后道:“一两个时辰内或有大雨,在官驿住一晚,明早再走。”
张静姝不由惊奇,忘了还在同他置气,脱口而出:“你还能预知天气?”
“只是略知一二。”朱九瞟她一眼,“这也值得大惊小怪?”说着,进了驿站。张静姝默然片刻,也跟了进去。
“大爷,真没了!”张静姝进去时,小二正指着老黄历,“您瞅瞅,这是什么日子?”朱九则抿着嘴唇,似有些不悦。
“怎么了?”张静姝奇道。
小二解释道:“这几日净是来拜慈航的,还有不少外地的呢!到晌午就没铺位了,这会子我上哪儿腾去?要不我给您二位腾两床被褥,在过道里凑合一晚?这时节睡外面还凉爽呢!”
朱九瞥了眼张静姝,他倒好说,行军打仗什么苦没吃过,但她到底是个女子,他亮出兵部腰牌:“兵部公差,望予方便。”
小二见对方是个军官,也不敢怠慢:“我再想想法子。”
张静姝爬了一天山,这时浑身酸疼,打着哈欠道:“过道就过道罢。”
朱九没说话,过得片晌,小二回来道:“加了张床铺,二位挤一挤罢。”
朱九道:“我要两间房,实在不成一间也行,起码让她住下。”
“真没有!”小二绝望地道,“咱这驿站小,平日也就一间单房,其他都是通铺,这几日那间单房都加了五六张床铺,您给说说,怎么腾?”他两手一伸,破罐子破摔:“军爷,要不您就把我抓走罢,我实在没辙了。”
不待朱九开口,张静姝先道:“一张铺就一张铺罢,有劳小哥带路。”
小二喜道:“好嘞!”
“你——”朱九语结,一甩袖道,“成何体统?”
张静姝一摊手:“那就取了马回家?大不了淋成落汤鸡。”
见朱九又不说话了,她遂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样嘛?驿站又不是你开的,总不能把别人都赶走罢?做人不能太霸道!”她拉了拉朱九的袖子,对小二道:“带路罢。”
小二给他们加的床铺在那间单房墙角的位置,单房里此际已塞满床铺,空隙处仅容一人通过,他们旁边床铺睡着一对老夫妻,看着应是进山祭拜的信徒。
张静姝和衣朝里侧躺下,朱九拘谨地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张静姝倒未多想,这情境跟睡通铺差不多,能有什么想法?她只道他嫌挤,遂侧躺着,背贴着墙,给他留足地方:“这样行么?”
朱九在床边坐下,抿唇不语。
张静姝看着他,忽而噗嗤一声笑了。
朱九又羞又窘,房间里只点着一根蜡烛,一片昏黑,他又戴着面具,纵然明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仍像被戳破心事般无地自容:“你、你笑什么?”
“还挺好玩的。”张静姝笑道,“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睡觉。”
朱九松了口气,又觉好笑:“这有什么好玩儿的?你睡得下么?不害怕?”
张静姝理所当然地道:“不是有你在么?有什么好怕的。”
睡在对头的人低声斥道:“新来的,别闲唠了!吵死了!”
张静姝赶紧闭上嘴,她本就又累又困,未久便呼呼睡去。朱九凝望着她的睡颜,默道:“你对我还真是一点儿戒心都没有,其实我……没那么君子。”
他悄悄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面庞,终又停下,只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帮她盖好,又收回手,往床尾挪了挪,便这般坐在床边靠着墙睡了过去。
夜来大雨骤下,朱九眠浅,倏然惊醒,见自己不知何时歪倒,正枕在张静姝腿上,她睡得熟,未曾察觉。朱九噌的一下坐直身子,暗骂自己失礼,心里乱糟糟的,再也无法入睡。
他听着屋外的雨声,满腹心事,忧思徙倚,忽又反省:君子务穷理而贵果断,不图多思为之尚。既然心中早有决断,便不该一再动摇。1
朱九又望向张静姝,暗下决定:“明早取了钥匙便走,此后你我再不相见。你已是一只可以飞去任何地方的大雁,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这是——
最好的安排。
1引自朱熹《论语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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