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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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毛砣把背心洗干净送来了。老大问她:
“你昨晚什么时候拿走的?你怎么知道我那时会去收网?”
“不告诉你,气死你。”毛砣用长沙话说。
“你坐咯,我去摘点莲蓬来吃。”
“你又要小心你的短裤啦。”
“我会穿着下去摘。”
“你今后不准光着身子下水。要穿裤子。城市里像你这样大的孩子,从不光身子下水游泳。都是穿着三角裤。才看见你,经常光着身子在水里游。从不知道收起一点。”
“什么是三角裤?我们这里只有章子裤。”
“下次,我送一条给你咯。”
“好。”
一会儿,老大摘了一抱莲蓬回来了。给了一部分给弟妹们,拿了一些来和毛砣一起吃。换了衣服后边吃边聊。
“你到农村这么久了,还习惯吗?”老大问她。
“那当然不能和常沙比啦。你们这里尽是泥巴路,颠巴颠巴的。晚上又看不见,黑咕隆咚的。常沙市都是柏油马路,晚上有路灯,雪亮的。”
“你从天堂下到了我们这个凡间,肯定是有不适应的,我能帮上忙的,就尽管说。”
“谢谢你。你真好。”她红着脸低着头说。
“你下次,再莫害我哒。”老大说。
“我又冒害你。”
“把我的短裤子都藏起来。让我出洋相。”
“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就是想你今后不要一下水就脱裤子了。昨天下午,我本来想到你这里来玩,走到你们家屋后的堤上时,突然发现你去放网。我当时就想把你的短裤藏起来。我一想,不行。大白天,你会难堪的。我知道你爱面子。我又一想,你肯定太阳落水时会来收网的。所以,我就提前来到你们家屋后面躲起来。结果,就逮个正着。昨晚,真好玩,雪……白。要不是细砣在喊,我还要和你玩一阵。”
“我被你玩惨了。我的双脚都蹲麻了,我一身都冰冷的了。还有蚊子都咬了我几个砣。”
“看看,咬在哪里?白的上面咬几个红砣,还好看些。”
“不用看,过两天会好的。”
“还痒吗?你去拿盒清凉油来咯,我来帮你擦点。”她眉飞色舞,煞有介事。
“我的皮肤很好,不要擦清凉油,只要擦点口水,就会好的。”
“来咯,我来帮你擦点口水咯。”
“我自己会擦口水的。”
“蛮稀奇。”毛砣说。
“嗨,我昨天突然发现......”她欲言又止。
“发现了什么?说啊?”
“我发现你不像乡里孩子。你和城里孩子一样白。不,有些城里孩子都没有你这么白。”她神采奕奕地说。
“哪里不像咯?我是个十足的乡里人。你刚下乡时,我偷偷地到队屋的晒谷坪去看你。当时你就像仙女下凡。”
“我是城里妹子下乡来。还有,你真的不像乡里孩子。你文质彬彬,皮肤白净,声音嘹亮。你只要把头发理一下,穿上城市孩子的衣服,你比城市孩子还城市孩子。”
“首先,我就不会讲常沙话。”
“那不容易。我告诉你讲是的啦。”
“长沙话,我会说三个字。”
“说说看!”她饶有兴趣。
“我学得亚平B他们的。太丑了,不好说。”
“没关系,说说看,像不像?”
“恰里的。”长沙话说“你的”是“里的”。
毛砣一阵天真地朗笑后,并说:“说得不很像。”
“恰里的。”老大有重复了一遍。
毛砣首先红着脸看着老大,然后笑得前俯后仰。
“常沙的男孩子天天都这么说。但从你的口里说出来,我就觉得好笑。我告诉你说咯。是这样说的——”她把嘴巴窝成那个样子,有声无音的说了那三个字。
“你胆子真大。”老大还是被她吓得脸都红了,耳朵也嗡嗡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的。全身都麻木了。真佩服城市妹子。老大想,荷花园的妹子没有一个敢说这三个字的。
“我是告诉你说呢,我平时又不说。你真可爱,有时像个妹子。哦,真的,你本来又叫大乐妹子。”
“你真可爱,像个男孩。你的小名就叫毛砣。你看妹子有什么砣咯?只有伢子才叫什么砣。”
“嗨,我问你咯,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现在就是想出去。”老大想了一会儿后说。
“我就是不让你出去。”她起身拦在门那里。
“我不是说从这个房里出去。”
“那你是要从哪里出去?”
“我是要从这个荷花园出去。”
“去到哪里?”
“像你们一样,到城市里去。”
“去干嘛?”
“去工作,去生活。”
“屁,我们本来是城市里的,如今都下到乡里来了。你还要到城市里去干什么?”
“你们会回去的。你不是说常沙都是柏油马路、晚上有路灯、节日还游行吗?”
“是啊。”
“毛砣,你说说,你们常沙城里最有味的是什么?”老大说。
毛砣想了想说:
“常沙最有味的是,每年国庆节的时候大游行。从火车站出发,经过五一路,一直游到岳麓山那边。首先是常沙市警备区的解放军的一个方阵;紧接着就是各种工人的游行方阵。前面是纺织工人方阵,清一色的穿着白色衣服的女纺织工和医院里的医师护士的方阵差不多。接着是建筑工人方阵,都戴一顶安全帽。码头工人方阵。还有郊区的农民方阵;还有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方阵;还有科研单位的方阵......”
“这么多方阵啊?那有多少人?”老大说。
“起码是上万人。”毛砣说。
“游行好看吗?”老大问。
“好看。游行的人都是拿着一面小红旗。方阵中间都抬着标语牌。上面写着‘欢度国庆’、‘祖国万岁’等内容。有的方阵抬的是像和红旗。游行的方阵不断地喊着口号。五一路两旁看热闹的人是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家正好住在五一路,我们帮条凳子站在上面,头伸到窗户外面看。”
“啊,真热闹啊。我就爱那样的地方。我就要到那样的地方去。那样的地方是多么的美好啊!平时可以穿着鞋子走路。不用打赤脚。节日,那就更加热闹了。那是我向往的乐土。”
“那样,那样......是要路好?还是要人好?”老大突然发现毛砣的眼睛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滚着。他连忙安慰她说:
“你们只是下来锻炼的。又不会长期呆在农村。不急。”
“你怎么知道的?”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我爸爸说是上面说的。政府只是要你们到农村来锻炼锻炼的,不是要你们长期扎根农村。今后,你们都会慢慢的一个一个地回到城市去的。并且,你又不是知识青年。又不是下放对象。”
“那就好。我回到常沙后,你会到长沙来我家里玩吗?”
“我现在就是在想,怎么才能去得长沙。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如何出去。”
“你真有远大的理想啊。”毛砣突然睁大眼睛看着老大。
“不知今生能否实现。”
“凭你的聪明,你的理想一定能实现的。我知道。何况你还有个当校长的父亲。”
“谢谢你的夸奖!我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这个。”
“说什么?”
“怕人家说我,这个人一点本事都没有,就是吃父亲的饭。我最不喜欢听这句话。”
“你自己有能力啊。”
“现在还不知道。”
“我非常相信你。真的,你到了常沙后,会来找我吗?”
“假如我到了常沙后,你也在常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找你。如果你不在常沙,我也不会留恋常沙的。”
“真的?你真好。请你不要忘记今天说的话。”
“我一定牢记在心。”
“我如能回常沙,我一定在那里等你。”毛砣说完热泪盈眶地走了。
老大像在做梦一样,竟然不知刚才说了一些什么。惹得她泪流满面。他知道毛砣对自己发出了一个信号,或者是一个暗示,也许是一时地冲动。不管是怎样,可他认为他们这么小,不是谈这个大事情的时候。再者,现在要是一旦相爱了,那前途啊,一切的一切都完了。这个爱啊,是不能越雷池半步的。他们还有太多的假如,还有坎没有越过。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怎样。
而且,老大的心中还有一个梦。要为美好的明天发奋读书,要为建设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既是这个美梦破灭了,至少也要做到:改变荷花园的面貌,改变荷花园生产队全体社员的生活状况。要建一栋高楼大厦,让荷花园生产队的人都住在一起,让他们穿好、吃好,要让荷花园生产队实现农业机械化,要让荷花园生产队的每一个人都过上城市一样的生活。这就是老大的最低理想。
可是,他这艘理想的帆船,现在就是站在高高的海岸向着茫茫无际的大海望去,连桅杆尖头的影子也看不到。怎么可能在现在接收一个这么重要的信号?他只能把这个美好的信念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心中。
“毛砣,请你不要责怪。我不想连累你。如果有一天,你的通知一来:知识青年回城。你如果拖着一个乡里男人,那怎么走得了?那时,才是我们无尽的悲愁,刚刚开始。”老大一个人默默地想着。
夜,已很深了。老大望着天上的星星在欢快的闪耀着。有一朵白云遮住了一颗闪亮的星星。是的,星星是留不住白云的,只能让白云任性,让白云撒娇。她爱在星星身旁呆多久就呆多久......
老大能补好鱼网,-但他目前织不好毛砣心里那张网。
第二天,老大很早就起床了。奇怪得很,他竟然睡不着觉。平时总是睡不醒。毛砣那张红红的脸老是在他的眼前出现;她那张芙蓉一样的脸,总是开在他的眼前,她那美妙的身材,总是亭亭玉立在他的身边。这是为什么?老大偷偷地把妈妈梳头的镜子拿过来,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坐下来,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哦,原来自己也不错呢。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非常自然地长在头上,一对内双眼皮的眼睛闪着忧郁的光芒。眉梢虽然有点淡,但整个眉毛很有型。清瘦的脸上,显出自信的神彩。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肤色竟然和毛砣的一样白。还发现,好像和毛砣长得有点像。有点像兄妹。她甚至比自己的妹妹更像妹妹。
他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胸脯上有一颗绿豆大的墨痣。一时,觉得非常地刺眼。他的皮肤是这样的白,而这颗墨痣是这样的黑。就像碧蓝的天空上飘着一朵乌云。他突发奇想,一定要搞掉这颗墨痣。于是,他用指甲去抠它,抠了很久,那一块皮肤都抠红了,也没有抠掉。于是想了个办法:把煤油灯点亮,从妈妈的缝纫机抽屉里找了一根缝纫针,把针在煤油灯上烧了一下消毒。然后,用左手掐住这颗墨痣,对着镜子,右手用缝纫针把墨痣一点一点的雕出来。痛得他汗流满面,胸脯上也出了很多血。这颗墨痣终于被他一点一点地搞掉了。他觉得自己非常地纯洁了,他的全身一个黑点也没有,洁白无瑕了。
虽然皮肉痛,但心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