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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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做了什么?”康郡王哑声问道。
“这话本该是我问你。”林策站起来, 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酒是好酒,也没下毒, 有问题的是酒杯。”
她利用他关门窗的时间, 调换了酒杯。康郡王什么都明白了。
“真笨啊。”林策显得有些同情他。她要是他,就对彼此做同样的手脚, 事先服下解药, 这样,被算计的人想不上当,就要耗费不少功夫。但这种经验,她是不会教他的。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康郡王闭了闭眼睛。
“你只管睡一觉。”林策嫣然笑道,“放心,我对你这种丑八怪没兴趣。等到明日一早, 今晚发生了什么, 您便是不想知晓也难。”
康郡王急得要发疯, 却架不住头脑越来越昏沉, 很快就昏睡过去。
林策回身落座, 自斟自饮了两杯, 走到窗前, 开了一扇窗,站了片刻, 扬声吩咐道:“王爷说了, 将画舫找个僻静之处停下。”
外面的人多少都知道自家王爷有意与这位郡主结亲的事, 眼下听她代替康郡王吩咐,只是暗暗发笑:这郡主是不是太大方了些?先关门窗又去僻静之处,王爷的心思昭然若揭, 她倒也很情愿。
他们想不到的是,画舫停在僻静之处之后,两艘小船赶来,有男有女,全是仆人打扮,一个个身轻如燕,飞身上了画舫,把他们全撂倒,关进了下面的船舱。
画舫回到了水面引人瞩目的位置。
林策到了外面,笑盈盈地和两名仆人说着话。
有识得她的几名官家子弟,凑到近前打招呼,问她怎么会在康郡王的画舫上。
林策笑说听说了一些事情,恰好康郡王相邀,便过来说道说道,这会儿正要走,府里还有些事情。
那几个人纷纷递上了自己的名帖,说要是改日相邀,郡主可一定要赏脸。
林策大大方方地收了他们的帖子,记下他们的姓名,和声寒暄着。说话间,来接她的小船到了,她便与几个人挥手作别,登上小船,翩然离开。
那几名子弟想趁机去拜见康郡王。虽然说这位郡王的处境大不如前,可到底是先帝的儿子,不容人怠慢。
船上的仆人却说,康郡王在与幕僚商议事情,说了不许人打扰,等会儿还有专门邀请的一些客人前来,今晚怕是不得空了。
那些人也就不再说什么,吩咐船工将画舫开回先前的位置。有这位郡王在,他们就不便由着性子消遣,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败兴而归,又想着康郡王平时不常来这里,大抵逗留不了多久,等人走了,再放开来找乐子也不迟。
他们没想到的是,根本不用找乐子,今夜康郡王就会给他们唱一出毕生难忘的戏: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六名样貌各异但都分外俊美的少年人,乘坐着小船到了康郡王的画舫前,循序上去。
接下来,六个人依次弹琴、唱曲、吹笛子、清唱折子戏,各展所长。
展现才艺的人不得空的时候,其余几个人便围坐在康郡王身边,陪着说笑饮酒。
水上很多画舫上的人都能看到康郡王取乐的情形: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侧身向里,该是与坐在近前的三两个人说笑着。
渐渐地,有人意识到了不对:消遣没什么,康郡王为何只找少年人?
有曾混迹过男风馆的人,围着康郡王那边来回打转,瞧清楚六名少年人的样貌之后,有了结论:他们都是小倌!有两个曾是好男风的权贵的入幕之宾。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飞遍各个画舫。
歌舞升平维持了大半个时辰,康郡王那边安静下来,而且关上了窗户,外人只能隐约听到少年人越来越肆意的说笑声。
没多久,有五个人走出舱房,一再感谢康郡王的厚赏,遂满脸是笑地离开。
这也就是说,康郡王留下了一个。
他要做什么?被没收半数家财,就气疯了,行径无状到了这地步?
谁看戏都要看全套,何况是这种十年八年不遇的好戏。
舱房里的灯光暗了许多,再也听不到说笑声。
过了半个时辰,画舫驶向岸边。
几名官家子弟兵分几路,各自乘小船尾随到岸边。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林策先前说过的话,觉得该是另有深意。那么,是不是林郡主出言警醒,康郡王却忠言逆耳,故意做这一出给她看?她一个女子,便是听说了,也不好上折子弹劾。康郡王倒是会气人家,可郡主不便多说,却不代表别人不能说。
那边的康郡王喝醉了,由俊俏的小倌和一名仆人合力扶着上了马车。
几名官家子弟不好亲自盯梢,分别派了仆人尾随。后来,仆人回来复命,说康郡王的马车七拐八绕了半晌,中途还换乘了样式寻常的黑漆平头马车,最终去了京城名声最大的男风馆,歇在了一栋小楼。
几个人稍加商议之后,又将各自的人手派出去,这次却是让仆人去给言官通风报信。
于是,第一日天色微明时分,有言官的亲信亲眼看到康郡王苍白着脸离开男风馆,更有官职低微没有得力的亲信亲自蹲守在男风馆的言官,目睹了这一幕。
言官心里有了谱,开始写弹劾的折子。
一早,裴显来到寿康宫,不是请安回事,是来给裴行昭报丧的:“家里的三夫人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裴行昭问。
“昨日夜半。人已经送回了府里,在操办丧事,臣得告几日的假,也该禀明太后娘娘。”
裴行昭缓缓颔首,“等会儿我派人去吊唁,丧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宜家那边,还请一叔转告一婶,请她多费心。”
“一定的。日后,臣与内子会将宜家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再好不过。”
裴显告退,回到家里,与一夫人交待一番,亲自指挥着管事,帮衬着内宅操持丧事。
在佛堂的老夫人、大夫人早就听到了云板声,也拿不准是谁死了,不免隔着门问外面看守的下人。
下人为免她们没完没了,便照实答了。
婆媳两个听了,想的是死得好,她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而她们私心里最希望的是裴显暴毙,那样一来,阖府就乱套了,谁都没权利再软禁她们。
眼下三夫人死了,对她们倒也是个机会,吩咐外面的人去跟一夫人传话:这样大的事,她们理应露面,人死大过天,也真想到灵堂上一炷香。
一夫人听得下人通禀,心里冷笑,道:“跟一位说,不用劳心劳力了,要是有亲朋问起,我和一老爷会说,老夫人和大夫人潜心修行,已经将自己当做方外之人,不再理会红尘中事。”
婆媳两个得了回音儿,明明早已猜到了几分,还是被气得不轻,相对着抱怨责骂一夫人。
在里面的裴行浩却听得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吼道:“有完没完?整日里跟泼妇似的,就知道抱怨骂闲街!”
婆媳两个对视一眼,都想着他如今的身板儿最忌动怒,也便不再吱声。
过了一阵子,大夫人却是双眼一亮,“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如何都要知会我娘家的人,您说是不是?”
“对啊,”老夫人一拍手,“等到你娘家的人来了,见不到你,他们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只要能见面,我们就能走出这个地方!”
大夫人想了想,眼神又黯淡下去,“就怕一房用太后说事。”
“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不管你。”老夫人斟酌着,“要知道,裴显到如今还在做官,便是太后有心用他。你娘家便是只为这一点,也会跟他理论到底,闹到太后面前也会竭尽全力。虽说行浩的事,你要担个教子不严的罪名,但这样关着你怎么都说不过去。要知道,你要是在府里跟不在一样,你娘家也就算是跟皇亲国戚的裴家做不成姻亲了。”
透着残酷的说辞,却是实情。大夫人想到前两次相见时裴行昭的样子,心就落入了深渊似的,黑不见底,却还是挣扎着让自己往好处想。行浩的四肢情形是很严重,但不见得没有人能医治得见好,即便是为这一点,她也不能放弃,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乐观对待。
裴行昭那边,派李江海走了一趟,往裴府照规格送去了祭品。
随后,收到沈居墨的信。
沈居墨现居什刹海,昨晚康郡王的事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他的手下很轻易就弄清楚了原委。事关皇室中人,他少不得及时相告,另外提及的,便是关乎付云桥行踪的事。
字里行间,他显得有些恼火,到如今,也只有几名帮里的人说见过付云桥,但地点都是在不起眼的客栈、饭馆,连话都没说过。那等地方,很可能只是付云桥经过,毫无价值。
裴行昭回信给他,宽慰他这不是急得来的事儿,甚至不能抱有希望,平时能兼顾就兼顾着,不能就算了,正事要紧。
付云桥给她埋下的刀,是否锋利还要两说,而且也不过是她需要防的贼里面的一个或两三个而已,真没必要太当回事。
信末,裴行昭说,等我得空了找你喝酒去。
偶尔疲惫的时候,她会想,如果不曾进宫,不曾进官场,如今自己应该是漕帮的一把手,与沈居墨游离于庙堂与江湖之间,时不时把酒言欢。
那是另一种豪情、飞扬并存的光景,很值得憧憬。
老爷子和沈居墨会是她最放心也会一直存在的退路。只是,她不会需要。
她在决定进宫之际,便在心里做了抉择,不论到了什么地步,来日只会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牵系太多人的人,没资格也没余地回头。
下午,四名言官带着折子进宫来,其中包括吏科兵科给事中,当面向太后弹劾康郡王在外买醉、夜宿男风馆,实则就是情形恶劣的眠花宿柳,加之先帝国丧过去并没多久,他便这般纵情声色,委实不孝。
裴行昭早就料到了,面上却显得很是为难,唤来阁员商议,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置。
毕竟只是品行上的事情,康郡王又没挂官职,影响再恶劣,也只是皇室再一次被抹黑丢人,处置的话,是轻不得重不得。
再说了,林策的意图也不是真把康郡王怎么着,只是败坏他的名声,对他的婚事形成最大程度的阻碍。
阁员相形而至,包括刚入阁的乔景和,听明白原委,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探讨了一番,最终张阁老做出总结,对裴行昭道:“内阁的建议是小惩大诫,太后娘娘传一道警醒训斥的旨意,命康郡王闭门思过三个月。”
裴行昭颔首,“如此也好,再罚黄金四百两吧,用来赏给弹劾康郡王的这四位。”说着,看向四名言官,褒奖了几句。
又能得到一百两黄金的赏赐,还被小太后亲口夸奖,让四名言官喜出望外。
他们也知道,这事情真不算大,而且需要顾忌太皇太后。如果那位老佛爷闻讯过来求情,小太后怎么都要给婆婆面子,说不定只是敲打几句了事。没想到,他们逗留这么久,太皇太后也没过来,太后直接拍板了,还对他们予以肯定。
四个人笑着谢恩,心满意足地出宫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曾顾忌的太皇太后,这会儿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进宫来是做什么——裴行昭和皇后相互帮衬之下,前朝后宫泾渭分明,裴行昭每日处理的事情,后宫得到消息的时间,基本上跟各家命妇差不多。宫人都要等事情已经传开了,才敢口口相传。
裴行昭让内阁拟了一道旨意,命宋阁老去传旨。宋阁老是康郡王的舅舅,他想训斥就雪上加霜,想做好人就宽慰一番,横竖说什么都不需为难。
宋阁老其实早就打心里把太皇太后、贵太妃和康郡王扔一边儿去了。太皇太后安生了,意味的就是贵太妃也不敢生事了,康郡王想作死,宋家被连累的程度也有限——跟他只是寻常亲戚一般走动着,逢年过节相互送礼,相互从不串门。以前是怕先帝忌惮,现在是怕太后和皇帝忌惮。
至于侄女贤妃,宋阁老还是很放心的,那孩子很受太后和皇后照拂,意味的就是在宫里终究选对了路、熬出了头,没道理放着好日子不过。他多帮帮她父亲,她便也不会给他上眼药。
再者,宋阁老也算看清楚裴行昭用人的路数了:你有用武之地,没有大错的话,她就算看你再不顺眼,也会让你发挥作用,相反,没有能力又行差踏错的话,那就只有被逐出官场一条路可走。
宋阁老从速到了康郡王府,打算传旨之后就赶紧回内阁值房,手里还有不少事情呢,没想到的是,康郡王不在,出门了。
他怄火不已,黑着脸在花厅喝茶等待。
康郡王去找林策了。
一大早,他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浑身都不舒坦。坐起来,便看到床头放着一封信。
写信的人告诉他,带走了他贴身佩戴的玉牌、玉佩,照顾不周,还请海涵。
仅此而已。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当时气得浑身发抖。
出了男风馆,自家的马车不见踪影,吃力地走出去好一段,才雇了一辆马车,得以回到府中。
他那时就想去找林策算账,可实在是难受的厉害,吩咐管事带上些银钱去堵住男风馆里的人的嘴巴,再派人请了位相熟的大夫来把脉。
大夫说他中了迷药,眼下醒了便是没有大碍,服一碗安神的药,再休息一半日就好了。
康郡王别无选择,服下汤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总算感觉好了不少,因为出了虚汗,便去沐浴更衣。
洗澡的时候,他发现身上居然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情形,和被蛮横对待的女子在事后的情形无异——他今年一十了,府里是有侍妾的,偶尔情绪恶劣,对女子便没个轻重。
今时今日,他竟是这种情形!
那么,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到底被人怎么了?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已不敢再想下去。
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也理清楚了思路,他当即吩咐人备车,从速赶去林郡主府。
林策没出门,也没让他等,命小厮把他请到了后花园。
林策站在芳草地上,在看几名小丫鬟放风筝,瞧见康郡王,笑容温和,命近前的仆人退后一段,与他站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说话。
康郡王黑着脸,开门见山:“我的配饰,是不是在你手里?”
林策也不绕弯子,“没错。”
“要怎样,你才能还给我?”
“要怎样?”林策讶然失笑,“不要你怎样,我也不会归还。何时你死了,我才会让亲信把东西放进你的棺材里。”
“你简直心如蛇蝎!”
林策好脾气地提醒他:“难道不是你先设局要害我么?昨日中招的若是我——”
“我不过是要在婚书上留下你的印信和手印!”
林策扬了扬眉,“连我随身携带印章的习惯都知道?看起来,林家的下人真是该清一清了,回头我就告知家父。”
“我真的只是这样打算的,没想把你怎么样,你又何必歹毒到这地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不对,好处可多了。”林策笑道,“见贵太妃的时候我就在想,日后谁嫁了你谁倒霉。既然你送上门来找不自在,那我就断了你娶妻的路。”
康郡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你也不用把话说绝,不过是不同意结亲,那我歇了这心思不就得了?说白了,你把我害到这地步,我又怎么可能敢娶你进门?作为弥补,你可以开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
“我说的是实话,人不能只想着自个儿,凡事都要为别人想一想。你是不敢娶我了,却会惦记别家的闺秀,人家要是不同意,你不定又会想出怎样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女子凭什么要被男子摆布?我就不信这个邪,就是要你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
她虽然笑若春风,眼神却是凉飕飕的,且透着坚决,如此,便是真的不打算开条件。那么,他就得尽快斟酌出诱人的条件,意图她改变心意。
林策却不给他时间权衡,继续道:“日后,你的名声会让女子退避三舍,只要不是蠢到无药可救的人家,便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你。你就老老实实地自个儿过一辈子吧,不要作孽祸害人了。
“再者,管好你自己,管好所有知晓林家任何秘辛的爪牙,我的事,只要传扬出去,我就找你算账,会有名声最不堪的与很多人厮混过的小倌跳出来,说曾与你共度良宵,证据就是你的配饰,而且,我不介意你与小倌假戏真做,只要他瞧得上你。
“敢再惹我,我也不介意找个染了脏病的人服侍你几日,让你这下流的人患上肮脏的病,面目可憎地死掉。你该明白,凭我亲信的身手,随时能把你绑了,还不让外人察觉。
“不信,就试试。”
康郡王气得脸都绿了。
“请回。”林策闲闲地走开去,扬声吩咐下人,“送客。”
康郡王除了走,还能怎样?半路上,听说宋阁老去府中传旨,便知昨晚的事情闹大了,一时间却是无计可施,恨不得当即昏死过去几天,躲过这最令人无地自容的情形。
宋阁老等回了康郡王,直接让他接旨,语声铿锵地宣读完旨意,随后只言片语也无,冷着脸离开。
天擦黑的时候,贵太妃才听说了儿子昨夜胡闹、今日被弹劾训斥罚了黄金的事。
原本她正满怀欣喜地等候好消息,突然来了道惊天霹雳,整个人完全懵住了。
她想不通,儿子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嫖的还不是青楼女子,是小倌。
好男风又声名在外的人,不是弄得家宅不宁,就是脾气恶劣动辄打人甚至杀人。
那种人,寻常女子,即便是小门小户也是断然不肯嫁的。出身那么好,又将掌管内务府的邵阳郡主,又怎么肯嫁这样的人?
不用想了,和林家结亲的事泡汤了。
不,这已经是和所有出身高贵又得太后器重的女子断了结亲的可能。
他为什么要这样?
忽然间疯了不成?
贵太妃如何都想不通,连哭都忘了,只是木呆呆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望着面前的虚空出神。
这时候,太皇太后遣人来唤她到慈宁宫。
贵太妃神色木然地过去了。
太皇太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儿子做的好事!先帝要是在,少不得打折他的腿!他回京之后,去了你宫里,你们又在一起嘀咕什么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教导他谨慎行事夹着尾巴做人呢?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养废了女儿,连儿子也养歪了!如今居然还是贵太妃的位分,哀家和先帝真是太抬举你了,你根本就不该进宫,就该早早地把你送到佛门修行!”
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推到她身上?她什么时候叫儿子去那种地方鬼混了?贵太妃被那一番责怪刺激到了,头脑反倒清醒过来,脑筋开始转动了,“他不是那种人,根本没那种嗜好,我可以用命担保!他……他是被人陷害了,一定是的!”说着,她就急得落了泪,一下子跪倒在太皇太后跟前,“您得给康郡王做主啊,是有人害他,栽赃诬陷!”
太皇太后铁青着脸,“他堂堂的凤子龙孙,谁敢害他?!谁能把他绑到那种地方去不成?!”
“寻常人的确是不能,可是……”贵太妃想到了一种可能,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可是太后做得到啊,锦衣卫听命于她,她自己也有很多身手绝佳的亲卫,这您都是知道的。您得救救康郡王,帮他去说项一番,求太后饶了他,给他澄清好不好?”
“胡说八道!”太皇太后劈手给了贵太妃一耳光,“你到底长没长脑子?太后有什么整治你儿子的必要?他是身居要职大权在握,还是权臣做他的拥趸?宋阁老都对他爱答不理的。根本对皇上对太后没有威胁的人,太后犯得着收拾他?要是收拾他,会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
“这怎么是小事呢?”贵太妃捂着脸,抽泣着道,“这关乎他的姻缘啊,有了那样的名声,像样的门第都不会跟他结亲,难道他堂堂的郡王,要落个打光棍儿的命不成?”
“他活该!”太皇太后顿了顿,奇怪地看着她,“闹了这么一场,影响到的只有他的姻缘,那么你倒是跟我说说,他成不成婚,跟太后有一文钱的关系么?你刚刚为什么说人家害你儿子?人家不想他成婚,不给他赐婚就行了,犯得着费这种工夫?
“脑子呢?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嗯?
“我看你是祸害完儿女不够,还要挑唆着我去惹恼太后,闹得也没好日子过,是不是安的这个心?!”
这么一连串的质问,把贵太妃砸的脑子又混沌成一片,委屈得要死,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哀家还没死呢!你号的什么丧?”太皇太后气得有些哆嗦了,冷声唤人,“把贵太妃送回去,即日起闭门思过,没哀家和太后、皇后发话,不准她走出宫门半步!她要是哭哭啼啼胡言乱语,不必来禀哀家,直接把人送到庵堂去!”
“是!”
贵太妃被架走之后,太皇太后又生了一阵子的气,开始犯嘀咕:这个侄女是本来就这么糊涂,还是最近才头脑不清的?居然怀疑裴行昭害她儿子……她怎么就不想想,就康郡王的地位、资质,值得裴行昭动手么?
话说回来,康郡王倒真有可能是被陷害的,因为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闹出风波的,闹出是非之前,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可是旨意都传了那么久了,康郡王也没进宫来辩解,就是没得可辩,说明的要么是真的发了一次疯,要么就是别人的局做的滴水不漏,甚至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疯或蠢,都是无药可救的,除了认命,还能怎么着呢?
太皇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两日,康郡王一事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楚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皇室子嗣,总算有人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将他取代了。
燕王则只有满心的幸灾乐祸,心里清楚得很,康郡王是被人摆了一道,偏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到底是谁下的手,他也没去探究,只享受这消息带来的喜悦。
他一直就看康郡王不顺眼,对方一度因为自己的母亲是贵妃,宫里宫外行走,尾巴都要翘上天似的,对他总是居高临下的态度。
嘚瑟那么久,贵妃也不过是成了贵太妃,说起来算是先帝宠妃的儿子,本该早早获封亲王,可事实却是到如今还只是个郡王。
人遇事可以沉不住气,但在地位处境这种事情上要是也沉不住气,栽跟头是迟早的事儿。
只可惜,他这份喜悦只能独自享受:不好与别人说落井下石的话,康郡王也要被关在府里思过,到不了他面前被他奚落。
幸好不用急,三个月的时间不算长,康郡王也不至于为了这事儿自尽,总有相见之时。
康郡王的事,也只是对别人造成了程度不同的影响,在裴行昭这儿根本不算什么,她每日得闲的时间不多,而得闲了,就会琢磨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譬如宜家现下是个怎样的心情,譬如杨攸、陆雁临。
杨攸得空了就到清凉殿一趟,以请安之名,跟裴行昭说说话。
裴行昭看得出,杨攸因着徐兴南一事的了结、杨夫人的转变,心绪渐渐转好,开朗了不少,笑容活泼泼的,是她熟悉的,偶尔会不自主地回想起以前并肩作战的日子。
陆雁临到清凉殿的次数却很少,来的时候还大多是因着公务。
最近一次过来,显得有点儿犯愁,跟裴行昭说,可能是这差事不是自己属意的缘故,当差便有些提不起劲,起早贪黑的忙碌,也忙不出什么效果。
裴行昭就问她,还惦记锦衣卫的差事?
陆雁临说是,而且父亲看她这样,倒也不大坚持了,就是许彻那边还是不松口。
裴行昭就笑说,上峰不想收你,我勉强人也不好,缓一阵再说。
陆雁临这才笑了,说那我就再磨烦许大人一阵,迟早能打动他的。
这天,裴行昭早早地批阅完奏折,少见的无事可忙了,将许彻唤到了面前,问道:“陆雁临还去找你说当差的事?”
“是啊。”因着只有阿蛮、阿妩在,许彻说话便不见外,“跟疯魔了似的,送礼、设宴的招儿全用了,怎么都要到锦衣卫当差似的。要不是您早就说过,不要答应她和杨郡主进锦衣卫,我大概早扛不住了。”
“我那时候真是出于好意,锦衣卫的差事又辛苦又有凶险,万一办了什么关乎宫里秘辛的事,保不齐就被皇上不喜,能不能善终都两说。”
“这倒是真的。”许彻笑得现出雪白的牙齿,“先帝没把我灭口,我庆幸了好一阵。”
裴行昭笑笑地打击他:“说不定是他没来得及。”
许彻哈哈地笑,“还真有可能。”停了停,又道,“说起来,陆郡主和杨郡主的身手差不多,论如今的性情做派,我瞧着杨郡主更适合进锦衣卫——就是这么一说,我意思是,陆郡主起这心思,我是真的纳闷儿了,想不通。”
“不管是否想得通,你跟她打哈哈应付着就是了。见到她上峰帮我传话,她当差要是不得力,该训就训,要是出了错,该让她蹲家里一阵也照样儿打发,不用手软。官场又不是菜市场,哪儿能由着她的性子喜好来。”
“我知道分寸。”许彻告辞,“我这就去金吾卫那边转一圈儿。”
裴行昭嗯了一声,随后,喝着茶若有所思。
陆雁临和杨攸刚进京的时候,显得不对劲的是杨攸,和杨夫人一起左一出右一出,但是除了心病消停下来之后,表现得就完全正常了。
现在想想,不对劲的倒是陆家了:
陆雁临和杨攸的府邸,是早就赏赐下去的,别说奉召进京当差,就算平时到京城访友,也能大大方方住进去。陆雁临的父亲过来之后,却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与女儿碰头之后才搬进去。
他是为了避免给女儿招致什么流言,还是另有所图?
要知道,他住在郡主府之外,锦衣卫就不会知晓陆郡主府里的人与谁来往过,因为那时陆雁临官职未定,锦衣卫需要注意的只有她,根本想不起来注意她的家人。在当时,裴行昭也只是了解一下行踪,而没派人盯梢。
陆父对女儿的差事到底持怎样的态度,裴行昭都是听陆雁临说的。
陆雁临对进锦衣卫这样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想通过锦衣卫彻查哥哥陆麒案子的始末、疑点,还是存了别的目的?而且如果是前者的话,她大可以明说,但是从没提过。
甚至于,从进京到如今,陆雁临只提过一次兄长的冤案,是说没能亲眼看到一些人伏法很是遗憾,没说过别的。在陆家父女看来,陆麒的事已经了结了么?
再者,陆雁临和杨攸,以前情同姐妹,而在如今,除了在官道上相遇结伴进京,私下里并没有来往过。
两个女孩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有了隔阂?
思及此,裴行昭有心当即唤杨攸过来说说话,直言询问。转念一想,觉着不妥,便命阿蛮传韩琳过来一趟。
过了下半个时辰,韩琳来了,行礼后道:“有什么差事么?”
“你跟杨攸相处得不错吧?”裴行昭道,“我想让你帮我去问她一些事,就说是你自己好奇,愿意么?为难就算了。”
“诶呀,你是我小师父,我有什么好为难的?”韩琳说。
裴行昭失笑,把要她问的事情说了。
韩琳当即应下,“晚上我去找她,我晓得怎么说话。”
过了子时,裴行昭正要歇下,韩琳回来复命:“问清楚了。杨郡主和陆郡主现在的确是不大走动了,因为以前算是起过争执。”
“怎么说?”
“杨郡主问过陆郡主,彼此兄长案发之后,陆郡主哥哥的府门内外,有没有出过可疑的事。”
裴行昭点了点头。陆麒来到京城的官场之后,她就请张阁老把陆雁临调回京城,在兵部挂了个闲职,实际是帮衬着兄长照应好家里家外,以防遭了心思歹毒的文官的算计。
亦是因此,陆麒和杨楚成锒铛入狱之后,陆雁临也被关在了府中,亲眼目睹受了姚太傅吩咐的官兵穷凶极恶地为难折辱府中的下人,尤其女子。
许彻在书信中告诉裴行昭,有一阵,他非常担心陆雁临会就此垮掉,再也没办法回到官场、沙场。
好在裴行昭开始着手翻案之后,陆雁临就振作了起来,写信告诉她所知的关乎案子的事,说了几个在逃的人证的下落,其他的也说了很多,但都似裴行昭已经查出来的。
等到两个袍泽的妹妹与裴行昭再度聚首时,都消瘦得惊人,变了很多,较之出事前,话都少了很多,喜欢独处,时不时地就会望着什么地方出神。
这种情形,任谁也不忍心和她们说冤案的事情,而且也是说再多也没什么用,徒增伤怀而已。
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是始作俑者,在兄长已经身死狱中又目睹经历种种最残酷的事情之后,一定会说出真相求个解脱。裴行昭以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也几乎认定是她们身边的亲人、亲信趁机打着她们的旗号做了什么。
但那种认为、认定,真的准确么?
她们又不是时时在她眼前,谁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经历了什么事,令她们发生了莫大的改变?
比如杨攸与徐兴南的事,那种可能给女子带来终生的阴影的丑恶至极的事,她不就是后知后觉么?
韩琳见裴行昭敛目沉思,便打住了话,直到她抬眼看向自己,才继续说道:“陆郡主当时说,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裴郡主了么?你也已经知晓,还问什么?
“杨郡主说,我要问的是你可能忽略掉的事,想让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哥哥为什么会去一个从未涉足的宅子。知己知彼才有胜算,他们那种擅长用兵的人,不会想不到,那次出行对自己来说,没有天时地利可言,只凭幕僚的怂恿,他们怎么肯去呢?
“陆郡主想了一阵子,然后说想不起来,毕竟她与自己的哥哥也只是一两日碰个头,相互都忙。
“杨郡主就给她提醒,说了一些可能。
“陆郡主便不耐烦了,很暴躁地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不想再提了,你也再不要问我这种话了。说实话,就算是裴郡主给我们的哥哥昭雪,对于我和父亲来说,也只是再一次被撕扯开伤口,难受。我现在想放下那些事,只想父亲能过得舒心一些,代替哥哥尽孝。不论如何,哥哥已经不在了,做再多都没用了,活着的人总还得活下去。
“杨郡主也生气了,说人的确是不在了,可难道能为这个就不查明真相了?参与害他们的人是找出来不少了,可那些人里真的包括始作俑者么?如果他们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又该怎么说?如果不是为这个,裴郡主又何必做这么多?
“陆郡主说那往后你查你的,我过我的日子,少来烦我。
“杨郡主说没想到你是这么没出息的东西,老死不相往来都成。
“唉……这哪儿是争执啊,简直是翻脸了吧?”
“原来是这样。”裴行昭释然,又道,“你和你哥哥商量着分出几个人,轮班去盯陆家的梢。死马当活马医的事儿,不定要多久,你们两个闲得慌了就替弟兄们盯一下,不能耽误了别的差事。”
“好。”
裴行昭歇下之后,回想着陆雁临对杨攸说的话。
心性不同,与至亲的情分不同,她绝对不能说陆雁临说的不在理,陆家父女也是有理由回避谈及那个已经含冤消亡的至亲。人面对殇痛的反应本就不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韩琳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寿康宫,把陆家那边的情形告诉裴行昭。她慢慢有了点儿扫兴的意思,因为全无收获:
陆雁临的父亲深居简出,平时一概闭门谢客,或是在书房看书、与自己博弈,或是在小花园里侍弄花花草草,全是这种瞧久了让人打瞌睡的消遣。
陆雁临每隔三两日就逮住难得有空的许彻,一起到酒楼用饭,或是送给许彻一看就喜欢的礼物。其他的日子,便在宫里当值,回到府里就和父亲一起吃饭,说笑一阵,回房倒头就睡,送到府里的帖子不少,从不应付。
裴行昭却又听出了些不对:如果是有心放下过去的一些事,为何要闭门谢客呢?这种情形对陆雁临的父亲有什么好处?既然想让父亲早些走出丧子之痛,就该制造机会让他添几个常来常往的友人才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这段日子,林策已经对内务府的事情上手,几乎每日都能腾出小半个时辰到清凉殿,和裴行昭说说话。
一次阿蛮故意逗林策,问她为什么这么闲,她便很有理地说,不是太后娘娘说的,要我得空就来坐坐么?我可不敢抗旨。
裴行昭是没法儿反感这个女孩子的,说一声由衷的欣赏也不为过,自然而然地就熟不拘礼了。
这日林策过来,裴行昭搁下手头的事,和她去了书房,相对摆上一局棋。
裴行昭一面下棋一面喝茶。
林策一面下棋一面吃红彤彤的大苹果,也不让宫人切成小块,直接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吃,津津有味的。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裴行昭失笑,“饿了?”
林策笑眯眯的,“我爱吃这种脆甜的苹果,家里的都是面乎乎的,不好吃。”
裴行昭哈哈一乐,吩咐李江海:“去瞧瞧还有多少苹果,全送到林郡主府上去。”
“嗳。”李江海笑呵呵地去了。
“你这个小讨债鬼,隔三两日就把这儿的东西倒腾出去一些。”
林策笑道:“什么‘小’讨债鬼,我再过俩月就十九了。”
“是么?没瞧出来。”
“我当您是夸我了。”
正说笑着,阿妩匆匆进门来,“太后娘娘,康郡王出事了,被人刺杀在了府中的密室,下人刚发现。”
“什么?”裴行昭和林策异口同声。
“康郡王,死了。”
裴行昭蹙了蹙眉,立刻道:“着锦衣卫协助刑部彻查此案。”
“是。”阿妩匆匆出门去。
“杀康郡王有什么用?”林策喃喃地道,“是谁杀了他?目的是杀他,还是要把我拉下水?我是不是早就被人盯上了?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裴行昭很想说,还真背不住,实际说出口的却是:“别胡思乱想。”
“怎么能不想呢?”林策拿着大苹果站起来,“我得回去了,仔细琢磨琢磨,过两日再来叨扰您。”
“嗯。”
掌灯时分,裴行昭还留在清凉殿批折子,陆雁临来了,双眼亮闪闪的。
“什么事?”裴行昭和声问道。
“康郡王的案子,您能不能让我也协助查案?”
“你又没查过案子,毫无经验就是添乱。”
“可我知道您当初是怎么查案、翻案的,比许彻知道的还详尽,有些招数,都是刑部和许彻想不到的。我要是表现出色,就能进锦衣卫了,对不对?”
“我倒把这一茬忘了。”裴行昭似笑非笑地凝了她一眼,“你到底是想借这案子进锦衣卫,还是已经知道这案子的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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