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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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但永远不要误以为自己存在本身有什么非凡的意义。
这是加林大陆的贵族阶级中每个女孩儿都能熟读的一句话,出处是来福尔夫人在聚会上的一次发言。
据说来福尔夫人是为值得尊敬的女士,但因为她跟欧若拉一向不对付,所以希尔德并不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听说的这句话,而是她那被她呛得满脸通红的长兄阿尔弗雷德口中。
“淑女的交际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亲爱的哥哥?”彼时的希尔德锐利道,“这座岛上出身高贵的女士可就只有我一人,我要用这套交际准则去对付谁?”
欧若拉出身骑士家族,而阿普苏军队和克兰特国教骑士团的十年战争几乎贯穿了她整个青春期,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欧若拉的母亲甚至亲身上过战场。
这直接导致了欧若拉本人在剑术方面的造诣远高于绘画和音乐的。这种淑女教育的缺失在希尔德的身上则更为严重,希尔德不仅没能得到知名大师的音乐和绘画指导,甚至连礼仪课都只能由欧若拉亲自教。
最可怕的是,希尔德在骑术和剑术上的天赋也从祖母那里一路继承了下来,并且远超她三个庸才兄长。
欧若拉无数次用担忧的神情看着她,虽然什么也没说,可希尔德非常清楚对方在担心什么。
这种担心在希尔德眼里,比石灰水弄出的泡泡还要虚无缥缈。
她自打出生时便住在这座岛上,哪怕一次都没有想象过走出这座岛。这里的生活足够幸福、安逸、快乐,小小的一座岛作为一个跑马场也已经够了,这里的每户人家她都已经熟知,每家的羊圈应该有几只羊她也非常清楚。
熟悉的,不变的,就算会稍显乏味,比之阿尔弗雷德口中的那个“上流社会”里的淑女的世界也已经辽阔了许多。
但每个人都在看着外面。
“出了这个岛,阿尔弗雷德或许也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了。”阿特勒这么对她说,“在那里我们会生活得更快乐。”
“但我们在这里也生活得足够快乐了。”
然后所有人都用那种“你不明白”的眼神看着她。
“哪怕永远也不离开这座岛,哪怕这座岛已经足够富足,在知道在这外面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之后,得到去那里的资格就变得不可或缺了。”阿特勒说,“确认我们所拥有的自由,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就连跟她一样从未出过岛的尼尔斯也喜欢听两个兄长描述外面的世界。海的彼岸似乎拥有着无限的可能,而眼下一切的不幸在那里都能得到解决的方法。
希尔德开始阅读修辞学的书籍。
礼仪、绘画、音乐。就算没有好的老师,她也尽了自己所有努力去学习,收起的马鞭跟细剑渐渐开始积了灰,就连出门时,她都不忍心去多看一眼马厩。
这是她那时认为,自己作为克拉克家的一员,对这个家能做出的最大的贡献。
她变弱了。
“我不应该放下剑的。”希尔德趴在卡琳的背后,头还昏昏沉沉的,视野也变得很奇怪,全身都在剧烈地疼痛。但她并没有在意,继续说道“那样我那时应该就能夺下他的剑,把他……把他和你,都一起杀掉。”
石堡的上层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阳光没有了遮蔽,尽数照在了这一片残垣断壁之上。
格雷送给卡琳的链子在坍塌发生的一瞬间,将向她倒来的重物吞了进去,但卡琳还是因为地面下陷而重重地摔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之后,便朝着她印象中投石来的方向走去。
岛上并没有需要投石才能攻破的防线,克兰特的军队应该也没有准备那种东西。而且那投石的时机格雷显然知道,也就是说岛上应该还有格雷的同伙。
她的腿脚还行,但有一边的手腕扭了过去。
卡琳没多在意地走出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身望向了身后的石堆,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刚才路过了的希尔德背到了背上。
对方是什么时候醒的她也不清楚。
但她事先看过了,希尔德的两只手都已经摔断,哪怕突然醒过来也不可能在后头扭断自己的脖子。
她也没注意从什么时候起,身后传来了絮絮叨叨的声音。当务之急是要决定眼下应该怎么做,自己的神谕被封,而且受伤很重,现在去杀格雷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克兰特的军队应该已经快控住全岛了,那里本来是她的第一选择,但考虑到现阶段格雷很可能在那里,那自己就不能随意靠近。
威尔海姆的私兵眼下一无所知地展开了虐杀,但就算知道了威尔海姆已经死了,他们大概为了向克兰特讨功也不会停下来。
而克兰特国教骑士团知道了威尔海姆已经死了的话,想来也不会再把那些私兵带去克兰特,毕竟是些肮脏的异教徒,而且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躲起来?还是去赌一把,看看克兰特的军队究竟会选择她还是格雷?
不……说不定在结果出来之前自己就已经被杀了。
卡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她不认为格雷真的会就这么跟着军队去克兰特,现在还是再观望一下为好。
石堡最高的阁楼已经彻底倒坍,但最下面的那层和旋转的楼梯还没有受损。这里距离海岸够近,任何的异动她都能将其收入眼底,而已经冲入镇子的军队会来这里搜查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他们需要速战速决,如果拖到加林军方或者教会那里做出反应就迟了。
她把希尔德随手安置在了一楼的一摞木箱边上,转身往石堡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门锁上了,但这种被海风腐蚀了许久的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卡琳拿了块碎砖两下就敲开了。
一股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卡琳在门口略微等了一会,那气味稍微散了些,她才走了进去。
地下室里存储着一些还没有开封的酒和不知道还干不干净的纱布,但眼下也没得选。她把自己的手腕略微固定了一下,然后就拿着东西回了上层。
希尔德的两只手折的利落,但好在是摔断而不是被砸坏的,卡琳用力一掰就让那两只手归了位。其他大大小小的外伤也不少,眼下春暖花开,会发烧的可能性很大,但和那张脸上的伤相比,其实都只能算是小事。
希尔德眼下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但仅剩的那颗眼珠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卡琳。
分明是灰色的眼珠,从中却迸发着鲜红的火光。
可惜卡琳连去细看她的兴趣都没有,只是举着那瓶酒,思索着眼睛的伤是不是也能直接把酒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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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不久,希尔德果不其然地开始发高烧了。
卡琳也始终没有入睡。在对方于朦胧中喊着“水”的时候,她才想起了自己也已经快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海边的船队依旧没有开动的意思,格雷肯定也还没有离开。如果硬是要躲到格雷离开这座岛后才出来活动,那自己恐怕会先被渴死。
她没有多犹豫便站起了身来,用一块布塞进了希尔德的口腔,然后敲晕了她,再把她背在了身后,趁着夜色往镇子里走去。
镇子上冷清得可怕。
希尔德很快就找到了史特拉博医生的屋子。她在那里找到了干净的刀和药,然后把希尔德的四肢都固定在了床上,确定了对方口里的布塞结实了以后,迅速下手把对方那颗早就已经在眼眶里稀碎的眼球给挖了出来。
骤然清醒的希尔德将那一边空洞的眼眶睁得极大,整张床发出了极大的晃动。卡琳一手掐着她脖子制住了她,一手将止血的药粉撒在了那只眼上。
最后把新的纱布换上后,卡琳便自顾自地去厨房找了些能吃的。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希尔德又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脱力了,又或许是刚刚被她不慎掐死了也说不定。
卡琳松开了绑着她的绳子。
屋外起了风,没有关严的窗子发出了吱呀的响声。
但那风并没有吹散满室的血腥味儿。
卡琳走出了屋子,朝着更北一些的方向走去。
临近中心广场,她终于听到了细微的人声。卡琳立时警惕起来,背靠着墙壁,极其谨慎地朝着广场望去——
尸体垛积了起来,像一座于平地而起的小山。
已经自冬季中苏醒的蚊虫苍蝇环绕着那座小山,腐臭味还没有开始产生,它们却已经更快一步找到了食物的来源。
但他们注定是最后一批能享用到这份美食的动物。最后一捆木柴已经就位,士兵将油朝着小山的高处泼去。淡黄色的油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如死神的镰刀那样落在了这些已经被带走了灵魂的空壳之中。
火光照亮了整个夜晚。
卡琳看着那些尸体。里面有着许多她所熟知的脸,母亲抱着孩子,男人搂着女人,看起来跟他们平时并没有那么多的不同。还有一些她不那么熟悉的,应该是威尔海姆的那些私兵——想来也是,克兰特的士兵怎么可能让威尔海姆的手下活着离开。
她回到了医生的那间小屋里,希尔德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卡琳把她连着被子抱了起来,塞到了床底下。
那些士兵处理完了那些尸体应该就会连夜离开了,不可能再来搜一次居民住宅。希尔德第二天醒来——如果她还能醒来的话,这些人应该都已经离开了。
之后的事情就与她无关了。
“别死了。”
说完这句话后,卡琳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而就在她脚步声逐渐远去之时,希尔德于黑暗中张开了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