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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还没去想,谭白明和梁晨嘴里总喊没钱,哪里来的钱去买房?红色的房产证旁搁着另一个更小的红册子,是谭白明与梁晨的结婚证。再一个是绿色的硬壳小本,上面烫金字印着“出生证明”,不用想,那肯定是梁星的,谭凝出生时还没有这样的小本本。她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喝,顺手翻开来看,1997年4月26日,男,梁星,母:梁晨,父:谭白明……
很少人知道,谭凝的记忆力超群,她几乎能将所有东西,诸如文字、时间这种平面概念转换成画面印在自己的脑子里,并在脑中分门别类。
1997年,谭白明领着袁枚和她搬进了袁枚用自己名字买下的房子。前一年的年底,也就是1996年,袁枚和谭白明领了结婚证。这么一算,谭白明在和袁枚结婚的第二年,和梁晨生下了梁星。梁星不是梁晨带来的孩子,他本来就是谭白明的儿子!
谭凝很快想到原来在自己名下的房子,被谭白明卖了,换成他与梁晨名下的房产。她现在所坐的这个房间,是用自己的房子换来的,不,是伍子强用性命保全的那些钱换的,是用袁枚对幸福生活最后的愿景换的……谭白明和袁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惦记上那点房子的呢?袁枚又是怎么患上失心疯的呢?谭凝的身体涌上一股热浪,惹得她头晕、恶心、不自主地打颤,她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把东西恢复到原位,又往冷水壶里加了水,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回来过。谭凝已经不记得自己回来是做什么的,反正那也不重要了,她拎着皮包往外走,走到门厅又回头看了看,确认没留下什么痕迹,正要出门,听见门外有了动响,她敏捷地提起门后的鞋子钻进自己卧室。
梁星总弄丢钥匙,谭凝为此特意花了高价给家里换了密码锁,响过几声电子按键音后,谭白明和梁晨前后脚进了屋,谭白明一径走到餐桌前,拿起玻璃杯给自己倒水,梁晨在门口把鞋理好,进卫生间洗了手才坐到桌前。
“你这个没脑子的,去办事东西也不知道带。”梁晨刚坐下,谭白明就开始发火。
“行啦,都说几遍了,我以为都是你给带上了,身份证和户口不也在你那儿嘛。”梁晨喝完了半杯水,又提壶往谭白明的杯子里倒了一些。
“不是告诉你在桌子上吗?耳朵干嘛使的?”
“真没听见,你说话那会儿我正在厕所,你又紧着催。”梁晨笑了笑,“下午再跑一趟,反正在家也没事,不耽误接你儿子就行。”
“欸,跟你说多少遍,注意点说话,怎么老记不住!”谭白明就着手里的玻璃杯敲了敲桌面。
“谭凝这不是不在么,这么多年了,总防着也不嫌累。”
“已经这么多年了,这还忍不了?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在家能呆几年?”
“话说回来,那孩子对咱家梁星真不错,我看对你也孝顺,要是凭咱俩,这单位都下了岗,现在日子还不知道过成啥样,哪能住上这房子,别提再给咱自己买下一套。”梁晨手里正摸着红色的房产证,想了想,又说:“老谭,要我说别瞎想了,铺面就留给谭凝做嫁妆吧,本来也是那孩子的,啊?”
“你懂个屁,给她,到时候她结婚生了孩子,能记得你儿子?”
“儿子这不是有房子了嘛?四室二厅的房子,娶哪家女儿做媳妇不够面儿啊?等咱们把户口签进老房,等拆迁了咱们还能给自己留点养老钱,够本了。”
“你别啰里八嗦没完没了,
儿子被你惯得没相!从小到大,吃的用的,哪样不是紧着最好的?我看他那成绩还不如谭凝一半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也别指望他给你养老,现在这世道,生儿子都靠不住!娶了媳妇十之**得回来啃老,咱们务实一点还是得想办法把铺面弄到自己手里来,否则,依着咱俩那点社保金,到老了你想看儿媳妇脸色过日子?”
“我也不是不爱钱,我这不是怕么,万一谭凝那孩子知道了,该多恨我们呐!”
“你也别妇人之仁,我倒是情愿她恨我,好过我受一辈子穷,我是穷怕了。”
“哎……”梁晨叹了口气,“我给你热饭去。”
谭凝站在卧室的门后,从脊椎骨冒出一股寒气,迅速传遍全身,她记起来,7岁那年第一次见谭白明以至后来她妈嫁给他,她从未见过谭白明的妻子,现在她清楚,谭白明的前妻就是梁晨!
在她脑子里同时活跃出一群人,那是她在一次采访中面对的人群——吸冰者,她看过他们疯狂的模样,她对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印象深刻,她是个未婚妈妈,清醒的时候,她告诉谭凝,自己吸食毒品后会出现情绪失控、产生幻觉、甚至妄想的情形,有几次,甚至对自己三岁的女儿大打出手,但她自己并不清楚,等到清醒后又十分后悔自责,谭凝向她建议先给孩子找个安全的托管人,再接受戒毒治疗。
年轻女人的精神状态一直反反复复,焦虑、抑郁、悲观的情绪轮番主宰了她的头脑,但她清醒的时候很想摆脱这种生活,就在她为女儿寻找合适的监护家庭那段时间,一次吸冰后,她与同伴在驾车途中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她这样的人没有归途。
谭凝一直记得那个女人,她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袁枚,小时候不懂,以为袁枚真的得了疯病。袁枚清醒时搂着谭凝大哭大闹的那种感觉,那种绝望的感觉,谭凝永远忘不掉,她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泪花,她想,袁枚那时候一定已经知道谭白明与梁晨之间还有个儿子,他从没有真正爱过自己。
她该责怪母亲的软弱吗?当极端的情绪无法向外扩张,必然向内,她是什么时候碰上毒品的?是她自己找的?还是谭白明存心害她?无论如何,谭白明与梁晨,就是害死袁枚的凶手!谭凝不停地回想,那些无从印证的、永不可能被证实的罪行在她的脑中轮番上演。
谭凝借口出差在外住了三个晚上,这三个晚上,她像生了一场大病,躺在酒店漆黑的房间里,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在旋转,她闭上双眼,努力回想自己第一天到达江城那天起的每一天,每一个细节,任那些恐惧的、踏实的、亲密的感觉与情感在她的血液里流淌,使她一会儿冷得如攀冰山,一会热得如坠火海。
这个“家”带给她的温情开始土崩瓦解,她过往所熟悉的冰冷与黑暗再次回到身体深处。但她不要躲避,她也无处可躲,她唯有捉住隐藏在这些冰山火海里的真相,捉住令她活下去的虚弱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