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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寒殇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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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寒殇炎欢

全场沉凝片刻,蓝逸尘看了看自家二人,才道:“剑亦有阴阳、五行、八字,皆与人无关。聂英,谁告诉你体质是以性别区分了?你说谁教你的,我保证不打你。”

聂英肩头一颤,不敢言语,眼神却堪堪向蓝臻羽飘去。蓝臻羽意识过来,连忙澄清道:“聂成华你不要嫁祸给我!我才没告诉你那些!”

全场又是静默,却是陆玄机的笑声打破诡异的寂静。他掩着嘴,双肩颤抖,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就连陆苓和何简都吃惊了。

虽说陆玄机笑得不失仪态,反道有一股仙风气质,可俩陆家人还是第一次见温文尔雅的彬彬君子笑成这副德性,眼角的泪都快被挤出来了!

结果到底是谁教坏聂英的,还是没有个解。

等陆玄机缓过笑后,众人心照不宣结束了方才的话题。喝酒吧。

酒樽依序斟满,陆玄机并没有说明这酒是用什么做的。倒了九杯,坛中之物也少了一半。

白陌桑双手捧樽,神色异常难看。其实这酒色泽通透温润,香气独特,就连被蓝臻羽嫌弃糟蹋芳茗的聂英都捧着闻了好久。

他神情复杂沉重的原因,相当简单。

白云飞举樽嗅了嗅,忽然道:“陌桑,你没喝过酒吧?”

聂英惊道:“咦!陌桑你没喝过酒?”

蓝臻羽同样讶然:“白陌桑竟没喝过酒?”

就连蓝逸尘也补上一句“白小公子没喝过酒吗”。

众人视线齐齐向白陌桑看去,他登时沉了面,感觉特别差,叹道:“你们……还有前辈。能不能别一人说一句啊?我的确是没喝过,我娘亲不让我喝。”

陆玄机又承包了全场的笑声,也终于解释道:“陌桑,此酒寡淡,酿程不过三月,原料就是些强身健体的药材,无须多虑。喝吧。”

经他这么一说,白陌桑反而慎重其事了起来,道一声“是”后,在充满期待的众目睽睽下,他心一横,以口就樽,浅啜一口。

待他将樽放下,琼浆晃漾,白陌桑环视众人一轮,最后看着正对面的陆玄机,愣愣道:“好像,甜甜的?”

聂英与蓝臻羽齐齐愕然:“甜的?”

他俩心照不宣,认为白陌桑的味觉坏了。不过他俩还没喝,确实不知其味,可有甜味的酒,未免也太过新奇了些。因为闻不出来。

陆玄机笑道:“不呛不苦不辣对吧?这可是阿轩最喜欢的酒。”

一众少年心内齐齐讶然:“唐禹轩最喜欢的酒!唐禹轩早就喝过了!陆玄机是故意的!”

白云飞俯首视樽,仰头一饮,饮去半边,诧道:“还真……有股甜味!带酒气的甜味!”

聂英与蓝臻羽互视一眼,同样仰头一饮,而后纷纷露出惊讶之色。蓝逸尘叹道:“黄毛小辈,还懂不懂规矩了?长辈还一口未动,便迫不及待了?”

饮酒四少年汗颜不语。蓝逸尘又道:“此酒原为唐门所制之祭祀酒,前次问道因唐迭易之故,传来陆家。玄机与唐二公子商量,调整配方,方得此酒。不过,其中一方唐门不宜栽植,所以在陆良是喝不到的。”

他倒是对别人家的事特别清楚。蓝逸情举樽啜饮,道:“行了,安心喝吧。”

得了许可,一众少年才安下了心,不过,陆苓却一口未动。众人皆饮去整樽,复行斟满,酒坛已空。聂英看向端坐的陆苓,道:“陆苓,你不喝吗?你不是嫌弃自家的酒吧?”

陆苓一眼看去,摇头道:“问道期间,不饮酒。”

聂英愕然:“这可是你家!这可是你家酿的酒!”

何简忽然神色骤变,起身向陆苓拱手作揖,道:“二公子!是在下糊涂了!请二公子责罚!”

外家四名公子齐齐错愕。陆苓看向何简,仍是摇头道:“无须介怀。”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陆苓真的放过了何简,岂料他又道:“抄问道规章一遍即可。”

何简慎重道:“是!”

聂英倏然拍案起身,道:“喂!陆静虚!你自己不喝就算了,还罚人?要是何简没自首,你是不是也要罚他抄仙门录啊?不能喝你不会早说啊?”

陆苓缓缓看去,淡淡道:“我没说不能喝。”

聂英愕然。何简立即又是拱手道:“聂公子,是在下自请责罚!切莫怪二公子!”

全场登时鸦雀无声,半晌过后,终是陆玄机打破寂宁,道:“何简,你有此心,我甚感欣慰。将此酒饮尽,就去吧。”

外家四少年心内仍是愕然:“陆玄机竟没救他!”

何简答应,也没坐下,举樽将酒饮尽后,带着空樽向众人作揖道别。

外家少年们心内骇然不止,这陆家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又陷入了莫名诡谲的寂静,蓝逸尘悠悠哉哉,饮琼浆玉露,道:“静虚不饮,那此酒便给──”

聂英截话道:“给我!”

要不是离得远了,他早就劈手夺来了。

蓝臻羽已经开始为聂英默哀了,可他的同情是多余,他浑然没想过,他大哥竟然同意了!

聂英欣然,摊掌向着陆苓。陆苓迟疑片刻,将酒樽慢慢推了过去。聂英嘿嘿一笑,撑起双腿向前一捞,喜得一满樽。

等聂英饮尽双樽,满足地哈出一口气,道:“好怪的甜味!”

蓝臻羽立即拍案骂道:“那你还喝!”

聂英大笑道:“哈哈哈!世人皆知我聂成华偏爱烈酒,此酒于我不过糖水!话说回来,玄机大哥,这酒有名字吗?”

蓝臻羽再次骂道:“所以说你抢什么啊!”

陆玄机笑道:“有的。在唐门的祭祀酒名唤『寒殇』,传说是唐家基祖为悼念夭折的长子所造。至于陆家的配方,我与阿易寻思,起作『炎欢』。此炎是炎热的炎。”

蓝臻羽惊叹道:“炎欢……与寒殇相对,又取『把酒言欢』……妙极!”

白陌桑赞叹道:“哗!好生雅致啊!”

白云飞怔怔道:“把酒言欢……言即为唐小三,此酒又是他最喜欢的酒……”

陆玄机欣然:“白公子所言甚佳,确有此意。”

聂英噗嗤笑道:“哈哈哈!云飞,也只有你会想到这点了!”

白云飞讪讪不语。

远在神州大陆西南端的陆良唐门──万丈深渊。

唐禹轩才正要走进父亲的寝室,便打了个大喷嚏。走在后边的唐迭易急道:“阿轩!不舒服吗?”

唐禹轩揉揉鼻子,摇头道:“没有,只是感觉……好像有人在说我坏话。”

唐迭易愣了愣,忽然忆起去年在在水一方,陆苓的那个喷嚏,便笑了笑,道:“定是公子们想你了吧。”

唐禹轩起一身疙瘩,抱肩悚然:“兄长,你别恶心我了!”

唐迭易但笑不语。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寝室,灯火略显昏暗,纸窗虚掩,炉烟袅袅,是草药的味道。

二人穿过前堂,越过屏风,来到帏帘前,唐禹轩轻喊一声“父亲”后,便掀帘而入,唐迭易紧随其后。

床榻上一人,面色枯槁,却是眉眼舒畅,苍唇微扬,那双浅色的眸子,不因体弱而丰衰。

此任唐门宗主,自体虚后,便更名“唐安生”,只愿平安度过余生,亦期许双子、家门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唐禹轩双膝一屈,跪在床边,两手搭于床缘,轻道:“父亲,听说您早上又耍性子不喝药了?”

唐安生失笑道:“就是逗逗他们,还不是喝光了?”

他之言语,虽声低悠缓,却奕奕欢愉,藏不住少年般的轻狂。

唐禹轩轻叹一气,义正词严地道:“父亲!能逗人表示有力气,这样很好,可汤药不趁温热饮用,那便是您的不对了。”

唐安生仍是失笑,摇摇头道:“知道了,轩儿,为父都听你的了,成吗?”

唐禹轩鼓起小脸,毅然点头道:“成!但父亲要说到做到!”

唐安生道:“为父向来言出必行,何时骗过我们轩儿了?”

寻思片刻,唐禹轩眨眨眸子,道:“好吧,就信您了。”

其实不是唐安生没骗过唐禹轩,只是他不承做不到的诺,不打没把握的赌。自打病后,他就成了一个懦夫,一个孬种,改了名、换了身行头,可无法可治的病仍旧跟着他,他还是那个懦夫,不敢抵抗命运,只能假装潇洒,接受事实。至少,外人还会赞他风骨。

这些唐迭易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家弟弟回来后,父亲的状况就好转许多。去年初,唐安生的病情急转直下,数度差点没熬过去,全是唐禹轩守在身边,可偏生,那年问道。唐禹轩起初不愿去的,唐安生还为此对他生气,他顾及父亲期许,才沛然答应。而唐迭易会去作评,亦是应父亲请求。

可唐禹轩不知道,他不知父亲是如何看待自身,不知兄长是如何为难。他只知道,自打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时常卧病在床,是兄长一手拉拔他长大、教他用蛊、用暗器、用剑。他从没见过父亲提起剑的样子,从没见过父亲拿起比药碗还重的东西。可他不在乎,他也知道父亲一直待他很好。在他的心中,父母与兄长的地位是等同的。

唐安生忽然咳嗽起来,唐禹轩又急又慌,给父亲拍胸顺气。唐迭易的笑容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唐禹轩急急道:“父亲!您怎么样?”

唐安生吃力地摇了摇手,道:“咳咳……莫慌。自己的身子啊……只有我自己清楚了。”

这话唐禹轩可不爱听,他握住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道:“父亲会没事的!我说了算!”

唐安生疲惫一笑,道:“蝶儿,过来。”

唐迭易依言,立即凑了过去跪下,与自家弟弟交换了位置,道:“孩儿在,父亲有何吩咐?”

唐安生伸出双手,唐迭易迟疑片刻,也将双手伸了过去。唐安生从自己枯槁的手上取下一枚紫色的指环,向长子手中塞去,道:“蝶儿,此物早该交与你了……”

唐迭易大惊道:“父亲!我不要当家主!”

一旁的唐禹轩激动叫了一声“父亲”。

唐安生叹道:“两个傻孩子。蝶儿,这代表宗主之位的戒指,早该属于你的。是为父私心,一直攥在手里……家门乃至天下,早视你为唐门家主,眼下,是该名正言顺了。”

遮布下流出一条晶莹,唐迭易缓缓摇头,更咽道:“父亲……孩儿未曾想过持此物得其名……等到阿轩弱冠,您再亲手交给他可好?”

见自家兄长泪流,唐禹轩也忍不住哭了,紧紧抓着被褥一角。

唐安生浅浅一笑,拍了拍长子的手随即退离,那枚戒指就交到唐迭易手上了。唐迭易左掌捧着指环,一点儿力都使不上,眼上遮布早就浸湿一片,他右手一抬,扯下遮布,不若左掌,却握得蹩躠异常,泪目涔涔。

他从不在唐禹轩面前落泪的,所以唐禹轩才会哭得比他张狂。

一双粼粼紫眸,与衣着相衬。唐安生见之,笑道:“好久没见蝶儿全貌了……为父……怕是等不到了。”

说毕,他抬手往脖颈而去,攫取一物,使尽力气向外抽出,是一条绳,挂着另一枚戒指,却是白色的底,紫色的纹路。视线落于次子面上,又道:“轩儿,来,此物……是你爹爹我……亲手套在你娘亲手上。也是你爹爹我……亲手从她手上摘下。现在……爹爹要将此物,亲手交与你。”

唐禹轩早已泣不成声。他十三岁得唐渊剑之前,总是“爹爹、爹爹”地喊,可兄长告诉他,修道之人得剑,便是独挡一面的大人了,不可再童言童语。父亲的手已经颤抖不止,他只能沛然接下,紧紧攥在掌中,紧到落下的泪都鑽不进去。除了哭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双戒,紫底白纹由宗主佩之,白底紫纹便由其侣戴之。双戒有灵,只有唐门之人,或入唐门之人能受,亦只有其二者能除。

唐迭易声泪俱下,道:“父亲……父亲……再等我们半年……半年就好!等问道结束,我与阿轩便答应您所有要求,陪您做任何事,也不强迫您喝药了!”

唐禹轩哭道:“爹爹……呜呜呜呜爹爹……”

唐安生失笑摇头道:“为父哪里有什么想做的事?你们都已经做得太好了……为父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唐禹轩沛然:“只要爹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轩儿和哥哥就会快快乐乐了呜呜呜!”

唐安生笑道:“哈哈哈……轩儿还是这般可爱,爹爹可最放心不下你了……蝶儿,一直以来辛苦你、委屈你了,让为父再拜托你一次……替阿爹与阿娘,照顾好轩儿。”

唐迭易无声抿唇,双泪却仍不止,他将指环往左食指套去,异常平和地道:“这件事……孩儿自认一直做得很好。”

少顷,一只通体灰黑、头尾不过巴掌大的蜥蜴从唐迭易袖口爬了出来,回身踏上了袖面,吐舌一舔指环。

他双目泪流,却面色淡然,不言不语,将蜥蜴抬至父亲脖颈前,与自己体温相同的蜥蜴亲吻着那异常突出的喉结,他眼帘轻垂,道:“父亲的王娘……”

静默须臾,唐安生替他将话接上:

“早就死了。”

唐迭易眉头一蹙,涕泪突止,灰黑蜥蜴一下窜回衣袖中,他怅然沉声道:“……连尸公也唤不醒王娘了。”

他养在身上的蜥蜴,名为尸公,为一种活蛊,毒性极强,食皮屑而活。他当年问道结束,置尸公于身,登时有如万蚁食心、烈火焚灼,尸公爬遍他全身上下,体内蚕王狂躁不已,一直持续整整五个时辰,直至夜半三更,他筋疲力竭,虚脱无力。他知道,蚕王压不住尸公,但终于达成共识了。沐浴净身时,他从水面倒影瞧见自己,双瞳竟成了家服那样的颜色,也与尸公的瞳色一般。

他养尸公,是因为尸公于蛊虫中属极强之活物,几乎能克所有寻常蛊虫,包括蚕王与王娘。任谁都知道,唐家子嗣的王娘与宿主同生共死,只要王娘活着,人就一定不会死。所以,唐迭易养尸公,在父亲的王娘奄奄一息时,活之。

可现在,唐安生的王娘死了,尸公亦无法活之,这说明了什么,父子三人都清清楚楚。所以唐迭易不哭了。他哭不出来了。

腿都跪麻了。

唐迭易撑床缘起身,一身挺拔,屹立不摇,如山如竹,却透着悲戚无限。

唐禹轩哭得跌坐于地,趴在床缘像一块融化的冰,瘫软无力,濡湿无止,软软哀声,如梦中赤子,喊着“爹爹”、“阿娘”。

唐迭易横抱起自家弟弟,说后日祭祀同举行宗主即位仪式,他朝父亲扬起一抹疲惫的浅笑,随后离开寝室。

直到听不见次子的哭啼,唐安生才蹙起眉头,面色死白,冷汗涔涔。

兴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长子笑容了吧。

五日后,灯火阑珊处,树下休息处,陆苓与一群外家人坐在石桌旁。难得的是,蓝氏双仙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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