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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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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两三里山路,一阵唢呐声隐约传入耳中,悲伤哀婉的曲调,回荡在山沟里,忽近忽远,忽高忽低,像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如一阵阵悲痛欲绝的哀鸣,两个赶路的人,心情不自觉地沉重了下去。

“站长,这啥调调,咋这么苦地?”

“似乎是《哭长城》,唉!应景倒是应景,只是太悲了。”

又转过一道弯,一个小山村出现在眼前,正是寺儿岔大队,王三虎家就在这里,赵存仁初来乍到,调研的时候也来过两次。

这是距离九州站最近的一个村子,农闲时候,王三虎父亲组织些青壮年劳力,给站上打临工种树,男女都有,王家大嫂因为厨艺不错,被安排在站上给大家做饭。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她丈夫李大哥长期染病,天天寻医问药,还有个半大孩子要养活,庄户人家那经得起折腾,队里站上,能照顾就照顾一下,厨房做饭,多少有些剩余的米面粮油,赵存仁都让带回去补贴家里。

从现在起,李大哥不用再麻烦别人了,三天前,他终于走完了自己痛苦又短暂的一生,撒手人寰,可剩下娘俩还得过日子,真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赵存仁心里胡思乱想间,人已经到了李家巷子口,迎宾的执事远远看见了,连忙跑过来对着两人喊道:

“赵站长!三虎兄弟!等等!等一下唢呐队。”

不一会儿,唢呐队吹奏着葬礼迎宾曲走出门来,后面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脸色青黄,全身挂孝,一身素白,头戴草编孝帽,双手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放些香蜡裱纸,趋步走到二人跟前,跪了下去,在旁边一个提灯执事的帮助下,点燃三支香,又烧些纸钱,磕下头去,以示对来客的谢意。

两人跟着迎宾执事走进院子,里面人头攒动,却个个脸色凝重,面带戚容,一派肃穆气氛。

看二人进来,坐在廊檐下椅子上的王老爹瞪了儿子一眼,大声喊道:

“迎客!”

话音未落,堂屋中大放悲声,唢呐声也突然拔高,悲伤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如潮水般不停冲击着所有人的心灵。

赵存仁快步走进堂屋,在点香执事的引导下,执香为礼,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跪拜下去。

“赵站长,公家人不用跪。”

赵存仁并不吭声,取过一叠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放入桌下的火盆中,看着堪堪燃烬,接过执事手中的茶壶,洒祭一番,磕下头去。

站起身来,向左首望去,地上铺满麦草,几个守灵的妇女子侄跪卧上面,正在长声悲泣,不忍卒听。

摇摇头,长叹一声,走出门来,只听得王老爹喊道:

“孝子磕头!”

随着话音,身后又传来一阵更加响亮的哭声,赵存仁心想,是不是所有悲怆的哭声后面,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今天是李大哥出殡的日子,下葬时间定在中午一点一刻,日期时间都是请风水先生提前瞧好的,赵存仁和王三虎赶着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参加葬礼。

“三虎!办好了?”

“站长,我办事,你放心,不过你搭十块钱的礼,是不是多了点,记账的人都说少见,我看了一下,多数都是两毛,五毛就算多的。”

“以后每月从我工资里拿出十块来,给他们母子补贴生活。”

王三虎惊地跳了起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存仁。

“站长!你这是干啥!不沾亲不带故的,

平时就够照顾的,今天又搭了重礼,还要怎样?”

“唉!这孤儿寡母的,实在看不过眼,好歹在站上干活,总不能不管吧。”

王三虎眨眨眼,朝周围看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道:

“站长,说句不中听的,你可别恼,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得提防旁人说闲话。”

赵存仁一怔,还真是,好心办坏事的多了,自己怎么忘了这茬。

两人被领到隔壁邻居家休息,不一会,有人端来馍馍和碗菜,还有纸烟茶叶,都是庄户人红白事中惯常的待客之物。

赵存仁虽然身份不高,但对于李家来说,却是贵客了,管事的专门派了支客来招呼闲谈,以示尊重。至于王三虎,本就是村里人,自然不能端着架子,吃完饭,便跑去帮忙了,不然王老爹不会放过他。

“老哥,现在包产到户了,吃饭应该没问题吧?”

“那可比前些年强多了,不能说顿顿白面,但顿顿干饭是有的。”

支客是一位李家堂兄,看模样四十上下,谦恭的神情中透着精明。

“就是没钱,这粮食还得屯着,不敢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一年总有些开销,化肥农药少不了,娃娃还得念书,再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要花钱地,不好弄,不好弄!”

赵存仁听着频频点点头,确实如此,他以前没上班的时候就深有体会,他爹经常说: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对于农民来说,所有的产出都要从地里找,钱也是一样,他心头一动,还是得靠土地!

“种些果树中药什么的,是不是价格高些?”

“站长!那可不敢,才吃了几天饱饭,可不敢胡整,没钱还能忍,没粮了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也有理,人都给饿怕了,包产到户四五年了,挨饿的阴影还是无法摆脱,粮食才是重中之重。

看赵存仁吃完了饭,李老哥赶紧递来一根纸烟,拿火柴点了,又递来一杯泡好的浓茶,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抽了几下,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

“站长,这个……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能不能成?”

赵存仁有点奇怪,他跟这位李老哥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有啥事要跟自己商量呢?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能直接驳了面子。

“老哥,有话直说。”

“我身前有个丫头,明年就初中毕业了,嫁人吧,还早,可长身大脚的,也没个事干,我想着咱站上不是能打临工么,就去找王老爹,让他带着,可这老爷子,非说年龄不够,没法弄,今天可巧,站长你来了,你看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原来为这事,站上招临时工确实有要求,必须年满十八岁才行,这是场里定的,初中毕业肯定年龄不够,赵存仁心念一转,问道:

“丫头学习咋样?怎么不考高中?”

李老哥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愁容,为难地说道:

“难就难在这里,次次考第一,脾气还倔地不行,非要上学,老师都跑家里来好多回了,还说什么是个读书的苗子。你说一个女娃家,念书有啥用么?社会好是好,可把女娃们都惯坏了。”

赵存仁听得呆了,烟屁股烧到指头才反应过来,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为女儿学习太好而发愁的父亲,这位算不算头一份呢?

突然,他想起她来,他听陈壮壮说过,她初中毕业的时候,丈人也不让上高中,她以绝食相逼,才达到目的。

她原来也是性子这么倔的一个女孩子,是的,她一直都是,只是看上去柔弱而已。

看来还有一定的普遍性,为什么呢?养儿防老,养女呢?

从小养大就得花成本,迟早得嫁人,陪嫁又是负担,嫁了人,就是外人,靠不住,怎么算都是赔本生意。

不如趁没有出嫁,找个事干,还可以多少回收些成本。念书能有啥用,全是开销,念的越多,开销越大,要是将来有了工作,那不是白白便宜婆家人吗?

想到这里,赵存仁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李老哥看这位赵站长半天不说话,一直盯着自己看,心头有些发毛,公家人可不是好说话的,别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正想打退堂鼓,突然听他嘿嘿冷笑,不由一阵紧张。

赵存仁知道,跟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既然老师都没讲通,自己也是白费唇舌,只有一个法子试试了。

他板起脸说道:

“李老哥,国家政策你是知道的,男女平等,可不能因为是丫头就另眼看待,公社张书记是我同学,回头我给说一声,既然你家丫头是个苗子,那就得好好培养,上高中,考大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随着赵存仁的话音,李老哥脸色以可见的速度绿了下去,身子也抖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家里有啥困难,你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不会拒绝。至于你培养个大学生是好是坏,我相信,你将来能看到的。”

中午十二点,在《大出殡》的唢呐声里,王老爹站在廊檐台阶上,拖长声音高喊:

“起……灵……”

顿时,哭天呛地的声音响彻院子,执事帮手按提前安排各行其事,忙而不乱。

赵存仁帮不上什么忙,也没人敢让他帮忙,能做的就是离开人群远一点,不影响别人做事。

他提前出了大门,远远站着观看从小就看过很多次的出殡场景,心中又一次充满感慨。

生老病死,谁能逃得了。

李大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英年早逝,自己虽身有天残,依然苟活人世,人生短短几十个春秋,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他突然有些释然,眼睛里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芒。

李家孤子头顶孝盆倒退着出了大门,将纸灰撒在外面。

一根麻绳牵了出来,至亲穿麻戴孝扶丧而行,长歌当哭,手中的哭丧棒上下挥舞,像一束束摇曳的梨花。

灵柩被八个年轻人抬着走向墓地,王三虎也在其中。

纸钱被人撒向空中,像秋天的落叶,不知道被风带往何处。

赵存仁浑浑噩噩走着,看着队伍到了地头,看着灵柩埋了下去,看着坟头堆了起来,看着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像一幕无声的电影。

突然一声巨响,一枚炮仗在空中炸裂开来,他又听见了唢呐声依然在耳旁悲鸣,苍凉凄苦,割人肺腑,却是一曲《地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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