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莫走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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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慢慢散去,阳光终于穿过窗户,照进房内。赵存仁站在窗口,嘴里嚼着干硬的锅盔,正在仔细审视桌子上的一张图纸,这是一张九州站林地分布的全图,图的左下角有几行图例,用不同的图案标示着林地的现状,画叉叉的是乔木,画斜杠的是灌木,画点点的是草地,什么也没有的自然是荒地了。
他看着图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比他原来待的五池林业站差多了,荒地占比几乎调了个个,没有百分之八十,也肯定超过百分之七十,这也难怪,北山和南山气候水文条件完全不同,向来以干旱少雨著称,土质也完全不一样,疏松易流失,一场暴雨,不是滑坡就是塌陷,严重的还会造成泥石流。
黄河!黄河之所以黄,正是中上游黄土高原水土流失造成的。这是他参加林场组织的业务培训学习时一位科学院的老教授讲的。
自古以来,治黄都是历朝历代官方的重大任务,关于治标治本的争论也持续了几千年。从大禹治水的改堵为疏到汉代的筑坝分流,从宋元的疏堵结合到明清的束水攻沙,古人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做出了重要贡献,但限于国力和技术,古代治黄主要集中在中下游区域,同时以治标为主,并没有从根子上改变“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状况。
新中国成立后,明确了治黄的关键在治沙,将开发黄河水利工程、大规模植树造林运动和水土保持工程结合起来,标本兼治,第一次确立了治黄的科学理论和正确方向。
赵存仁想着教授的话,为自己能够投身于这项伟大的事业而感到无比自豪,但看看眼前的现状,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黄河守护者!这口号倒是响亮,可怎么守护呢?自从他到这里,已经快十天了,连站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站上正式工一共四个人,除了站长白长青,另一个叫林霖的只见过一次,现下站上只有他和王三虎两个人,带着**个临时工干活。
想到这里,他喊了一声:
“三虎!三虎!”
“哎!站长!啥事?”
话音未落,一个矮胖结实的小伙子,从门帘后钻了进来,笑嘻嘻地问着他。
这林业站就是一个小四合院,坐落在朝南的一处山坳里,据说新建的很早,后来有一段时间荒废了,最近几年又重新启用,虽然整修了一番,依然有些破败。
院子里北侧三间房,中间堂屋算是办公室,东西耳房他和站长各住一间,东侧两间,林霖和王三虎各住一间,四个人刚好。西侧是厨房,东南角是厕所,大门在西南角,出了门,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通往山下,勉强能走个拖拉机,顺着路再往前走,大概一公里通到县乡公路上,说是公路,也就是一条砂石路,东风和解放汽车可以通行。
院子里通常都很安静,用王三虎的话说,就是站长放个屁他都能听到,所以赵存仁刚才一喊,他抬抬腿就到了。看着赵存仁呆呆看着图纸出神,忍不住说道:
“站长……”
刚一开口,赵存仁就瞪了他一眼,把一块锅盔扔给他怒道:
“说多少遍了,别叫我站长,让白站长听见了怎么想,叫赵哥!”
“嘿嘿!这可不敢,让我爹听见了,非得屁股开花!”王三虎啃了一口锅盔,龇牙咧嘴地笑着。
“你爹今天也来?”
“来!怎么不来!一天四毛二,他老人家可舍不得。”王三虎嘴里咬的咯嘣响,
抓起赵存仁的罐头瓶茶杯喝了一口又道:
“站长!你这磨牙锅盔也太干了些,可惜了这八一粉白面。”
“就你话多,今天的活计不少,得早些去看看,别让大伙干等。”
赵存仁抓起图纸,挎上背包,给茶杯填满水,塞进包里就要出门。
“哎!站长!等等我,我还没穿鞋呢!”
快中午的时候,今天计划栽种的面积完成了还不到三分之一,赵存仁看得火起,却也无可奈何。
在这干山枯岭上种树,全靠浇水和维护,三分种树七分管,种了不管是白干。第一道难题就是浇水,这里十年九旱,年平均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老天爷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只能靠人力运水上山。
据场里老人讲,早些年为了在山上造林绿化,上下各级组织了无数劳动力,夏季挑水,冬季背冰,一年四季不休息,为了运水上山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汗,但依然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
这几年情况有所改变,准备分期分批上马南北两山电力提灌工程,南山已经有部分建成,北山面大量广,目前还没有建到这里,灌溉全靠拖拉机运水上山,想把水运到地头,还得先修路,大部分人力和时间全耗在这两样工作上了。
看到水管里的水哗哗哗洒到树坑外面,赵存仁感觉像在抽自己的血一样,他怒斥道:
“牛二!你就不能小心些!全洒到外面了!”
牛二听了,脖子一缩,赶紧把水阀关了,歪着脖子看了看赵存仁,小眼睛眨巴个不停,似乎在说,站长今天咋了,火气这么大,怎么看谁都不顺眼。
正在这时,想起王三虎的声音。
“吃饭了!吃饭了!”
牛二心头一松,扔下水管,拔腿就跑。赵存仁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捡起水管,挂在拖拉机水箱上,顺便看了看水箱里的水,又只剩一小半了,忍不住摇了摇头。
站上给临时工管一顿午饭,做饭的也是临时工,所有临时工都是从最近的寺儿岔大队雇来的,王三虎家就在寺儿岔,距离站上五六里路,工作地点却不固定,每天都在换,少则两三里,多则成十里。
“站长!今天王家嫂子烧了番瓜糊糊汤,还有煮洋芋,可是新洋芋咧,就是这杂粮饼有点硬,得趁热吃。”
王三虎一边说,一边给赵存仁递来一个大碗。吃饭的地方就在刚修好的土路边,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派一个人去站上,和做饭的王家大嫂一起把午饭送到地头,吃完后再由王家大嫂收拾东西拿回去。王三虎看赵存仁脸色阴郁,又说道:
“站长,这也急不到哪里去,就我们这几个人,能干啥?白站长和林猴子都躲着不来,还不是怕吃苦。你一来我就知道是厚道人,有公心,可咱就这条件,累死累活也没人放个屁,再说了,咱们站又不是重点站,能种几棵算几棵,对得起这碗饭就行了。”
他一番话摆事实,讲道理,说得清楚明白,完了朝着旁边一个干瘦的老头问道:
“你说呢?爹!”
“你懂个球!番瓜糊糊还堵不上你那张嘴,听站长的!”
王老头一碗糊糊下肚,正伸着舌头舔着碗,听了儿子的话,两眼一瞪,一句口头禅脱口而出。
王三虎听了也不生气,做了个鬼脸开始吃饭。他比赵存仁上班晚了两年,招工的路数倒是差不多,也是高中毕业,他爹当时也是大队长,现下已经不干了,农闲时组织队里社员来站上种树,挣点零用钱,也算上阵父子兵了。
赵存仁听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知道是劝自己新来不久,别太贪功,免得节外生枝,也算是为自己好,心下了然,对王老头说道:
“王老爹!三虎其实说的不差,我这刚来不久,情况也不熟,有点心急,你老带着大伙支持我的工作,我心里明白,以后还得多仰仗你。”
王老汉这时已经吃完,掏出旱烟杆装上烟,点上火,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听赵存仁说完,叹口气道:
“赵站长,你跟我家娃子差不多大,一个人离乡背井的,从南边跑到北边来,这些天一起干活,大伙都心里明白,你是个干事的人。”
说到这里,他伸大拇指压了压烟嘴里燃着的烟丝,又抽了几口,接着说道:
“我一个快入土的老汉,打小就听人说要在山上种树,早些年也跟着人一起种过,那是真苦啊!可这几十年下来,成活的少,死掉的多,你说这是啥原因吗?”
他提了个问题,不等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种树不像种粮,没收入,大家都饿着肚子,没心劲,好容易种活了几棵,长的还没胳膊粗,就被人偷着砍了,我也砍过,真是遭罪啊,可没办法,-大冬天的,雪下了三尺深,总得有个茅草房保命,唉!真是穷怕了。”
“现如今政策好了,国家掏钱种树,还付工钱管饭,多好的事情。只是我觉得吧,国家的钱也是钱,钱再多,砸到咱这山沟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总不见得是个长久之计,还是要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
“我一个糟老汉,想不出啥大道理来,也没啥好办法,就只怕一点,莫走了回头路哦!”
王老头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背着手,朝山脚下日新月异的城市凝视了一会,摇了摇头,踢踏踢踏地顺着一条山路遛弯去了。
赵存仁边喝糊糊边听王老头说话,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喝不下去了,坐在那里发愣。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当上这个副站长的,不就是当初自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吗?植树造林要干的长久,不能全靠上面大包大揽,还得想办法多条腿走路,形成那个叫什么良性循环,自己真是糊涂,光一天想着完成眼前的任务,却把这大事给忘了。
“你们场里不种苹果吗?”
“种些花花草草也行,人闲了去瞧瞧,也是风景。”
这两句话蓦然又涌上心头,他脸上不由抽搐了一下,心里隐隐作痛,那张清丽俊俏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小平头!别丢下我!”
又一记重拳袭来,他痛楚地弯下腰,端着糊糊的手抖个不停,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傻瓜!她心里早就有了别人,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站长!站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