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雷绽、万物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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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的一日,天气阴沉,乌云黑压压的,燥热得透不过气。天近深夜,明前恋恋不舍得放下书,准备梳洗休息。
这时候,范府大管事派人来请,说相爷刚刚回府,命大小姐过去见他有事吩咐。明前微微一楞,天色已近深夜父亲为什么要见她?她忐忑不安地回想了下,最近家中无事,唯一一次出门遇到事的就是上月去碧云观。难道惹出了麻烦?
她匆匆更衣,带着几名丫环走向范府正房范勉的居所静园。走到静园门口发觉院落里空无一人,两名管事亲自把守着院门。大管事拦住了明前带的丫环,让她们先回房,请小姐一人过去。小雨担心得望望小姐,明前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院落寂静,明前一个人走进了静园书房,发现宽敞的书房里只有范勉一人。正在黑铁木书案后挥毫泼墨得练字。范勉抬头看到女儿进来,微笑着招呼她走近。
明前见礼后坐在书桌右侧。书案上铺着范勉新写的狂草字。明前用眼睛略扫了下,认出了写的字是:“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明前心里暗自吃惊,为什么要写这个字贴?
范勉问:“女儿,看父亲这字写得如何?你可知道这诗的来历?”
明前轻声道:“父亲写的字龙腾虎跃,气势昂然。好字。尤其是最后两句,更是一气呵成挥洒自如,尽显了狂草的狂放洒脱之意。这首诗是前朝南宋末年,名臣文天祥在广东兵败被元军俘虏,带往北方囚禁,途中经过零丁大洋时写下的。写得是兵败后为国担忧的郁结失意心情。”
“最后一句呢?”
“最后一句的意思是,自古以来,人终免不了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如果能为国尽忠而死,那么死后也可以光照千秋,名流青史。”
范勉的眼光略沉,神色肃穆,点头道:“说得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天详的确是一位千载难逢的忠烈之士!后来,他果然如岳飞史可法等人,成了青史留名光照万代的忠勇烈臣。我常常想,昔日这位汉人中的大英雄慷慨赴义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是一派为国为民甘愿粉身碎骨的壮志豪情吧。”
“因为,他的心里有一种为国为民甘愿牺牲的意志,有一种看着国家败落江河破碎,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焦虑。这种看着江山沉沦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心情逼着他不得不去抗争,逼得他不能不去死!他就像是清冷夜空的一颗孤星,怀着一颗清醒而痛苦的心,提前看到了未来南宋江山沦陷的影像。而普天下的亿万黎民百姓,却还在浑浑噩噩过日子,慢慢地坠进了国破家亡的地狱。这种清醒无比得看着江山失陷的心情逼得他快发疯了。而当时,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看清这一点,更没有人能力挽狂澜,救这个快要灭亡的国家。”
明前的心砰砰乱跳,头昏沉沉的,眼睛睁大,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强作镇定地说:“父亲勿牵挂了。江山大事自然有满朝的名臣志士们去治理,一定能统治好国家和百姓的。于先生说,我大明朝乃兴盛之邦,注定要传承千秋万载。现在不过才百年,圣上又英明,朝廷里又尽是能臣名将。哪儿会沦落到文天祥大人的国破人亡的境地?”
她有些担心地问:“父亲,出什么事了?是女儿前些日子到碧云观烧香,给爹爹惹了麻烦?”
范勉微微一笑,室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些:“无事。你只是去做法事,顺便看了场热闹。算什么大事?更况且,做人再小心,也不能保证麻烦不从天而降得落到自已头上。遇事坦然应对便是。不必害怕。”
明前轻舒了口气。
范勉的手指轻敲桌面,问:“明前也看到午门外千人喊冤,儒生学子们被困碧云观。有何感想?”说着一双利眼便盯在明前脸上。
明前面孔微凝,心又悬起来。斟句酌字地说:“女儿不懂政事,也不懂得谁对谁错。所以就胡说几句爹爹勿怪。我觉得这件事闹得太大,皇上该过问管管了。千人喊冤,必有内情。不如拿到朝堂上,让大臣们议议,听听大家的意见再处理。这才是正经。就这样放在午门外不管不问,却不好。”
范勉的眼中露出笑意。这个女儿倒也聪明,一句话也不提清流与宦党之间的党争,也不提事头事尾,就单刀直入地说到了问题最关键处。皇上。是的,此事只能靠皇上处理了。这思路很对,女儿颇有看政事的眼光。
他欣慰之余又默然:“唉,是啊。皇上是该管管了。但是世有奸臣,左右朝纲蒙蔽皇上。也并不是他不管,而是他身陷其中管不住了。身边的奸臣欺瞒他、胁迫他、辖制他!他又怎么能摆脱他们管政事呢?这个朝堂上满满的都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少了一些为国尽忠的梗直之士啊。”
明前听了沉默不语。心中却不太赞同。她只说出了心里一半话。皇上何止不管,而是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宠信太监们宠得毫无章法,败坏了朝纲秩序,引发了动乱,他有着最大的责任。但这种胆大包天的指责话,是大逆不道的,不能跟忠君爱国的父亲范勉说的。李氏也曾经跟她私下嘀咕,说皇帝老爷也有毛病,跟太监厮混到了只信太监不信大臣的地步,简直像她们村头李家二楞子一样,分不清好赖人。
范勉神色黯淡,眼睛却咄咄逼人,望着明前放出了精光:“明前,为父欲学文天祥,以死向皇上进言,讨伐宦党。你意如何?”
“什么?!”明前双目圆睁,失声惊叫,霍然站起。
范勉正色道:“父亲欲学文天祥,或者学骆宾祢衡之流。准备写一篇‘讨伐宦党’的实名奏折或檄文,上书朝廷,张榜天下!向皇上和天下人阐述太监之恶,弹劾太监干政讨伐内庭诸太监。我打算拼尽此身也要警醒皇上和世人。”
“不!”明前脱口惊叫:“不行,那样会死人的。父亲会被宦党们抓住下狱杀头的!他们现在正满天下得找政敌死对头。爹爹这是送上门找死啊。不行,不行!爹爹,万万不行!”
明前吓得失态地大叫:“这不关爹爹的事啊!爹爹千万不要去干!谁当权,谁当政,关我们什么事?内庭太监们掌权不对,只要皇上愿意,他的江山他送给太监也无所谓啊。满朝文武都认命了,爹爹为什么要做出头鸟去弹劾宦党啊?大明首辅张丞相也不敢阻挡太监掌权,爹爹是丞相之未的辅相。为什么爹爹要去出头……”
啪!范勉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喝:“混帐!你说的什么话?国家大事匹夫有责,我身为一国辅相,自然要为国为民尽忠职守,直言君主的过错。就是一死也不足惜!你怎么敢说关我们什么事?混帐,你怎么会这么想?”
明前吓得噗通跪下,猛然醒悟了。范勉是个最爱国忠君的忠臣。而她在情急之下,却把内心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了!她心里确实是对皇上的做法不以为然的。
范勉痛心疾首地瞪着她,惊惧万分,气得浑身打颤,连声音都抖了:“你,你说的什么话?你果然是个没见识的乡女、自私自利之徒。只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却浑然忘了国家民族大义。没有国,哪有家,朝纲不稳国家灭亡,你还哪儿有小家,哪儿有父亲?这些年你读了七年圣贤书,学了七年忠孝仁义大道理,都学会了什么!如果连这等见识忠勇都没有,这七年的书都白读了。我怎么会有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女儿!”
明前的眼泪一下子扑簌簌地落下了,满腹委屈,差点大哭出来。这话太重了,她承担不起。她不是怕死啊。她心一横,脑子一热,就把满腔的心里话直接说出来了:“父亲!女儿不是贪生怕死,女儿是心痛爹爹。女儿是说即使爹爹公开上书皇帝,弹劾太监干政也没有用的。皇上信任了太监十多年,他不会信你的!这样做只是以卵击石,除了白白断送身家性命外毫无作用。女儿是痛惜爹爹啊。”
“治理江山,文人的清高忠义毫无用处,需要的是纵横捭阖的平衡之才。平衡各方面阶级士族势力,求取对国家最有利的一面。治大国若烹小鲜。是不能冒进用强的。虽然学文天详以死抗争可以成为名传青史的忠烈之士,却对前朝毫无益处,宋朝还是灭亡了。而真正救国的,都是一些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坚持下来的汉人世族和臣民们。他们坚忍百年,才驱赶走了元人恢复汉室江山。父亲你常常说,让女儿学会隐忍之道。但是父亲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学学容忍之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她急切地诉说着,拼命想打消范勉的念头。嘴里吐着满腹衷心话,身体却冷得直发抖,像掉进了冰窟雪窖。全身脊背、脸面和汗毛梢都是冰凉的。这是除了七年前,在河南省陇西县那个被锦衣卫抓住判明身份的惊魂之夜后,第二次她觉得天塌地陷的时刻了。
不行,绝不能这样!现在太监势大,狭皇上以令群臣,积重难返。父亲公开上书弹劾太监就是活脱脱地去送死啊。江山万里,自有能臣志士治理,范勉只是一个清高正直的书生。他无法面对这种污水池般的朝堂的。她深深得了解父亲范勉的禀性。
——“万水东流,屹立若中流之砥柱”。——“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种“力挽狂澜”的风骨情怀很高尚,可是要用血来换、命来填的!
她范明前只是个寻常小女孩,不敢做青史留名的忠臣之女,只愿意做个围绕在父亲膝下的稚子。被父亲关怀保护着,也关怀保护着父亲。明前眼露决绝,咬紧牙关,哪怕今天被父亲厌恶、痛斥、痛打,也要拦下父亲!
范明前扑通跪下,膝行几步扑到父亲膝前,紧抓住他的衣袍,泪如雨下地苦苦哀求:“父亲,如果想为国出力,为什么不换种方法徐徐图之呢。不需要用这么决绝惨烈的法子啊。张榜天下,死谏皇上?!如果皇上不觉悟怎么办?父亲岂不是白死了。还不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存住自己性命,才能继续地劝阻皇帝为国效力。父亲不可愚忠,不可迂腐,这个国家还远远不到要以死谏上的地步。再说了,天下大势由天所定,人力不能挽回。如果大厦倾倒江山崩溃,大家也要随波逐流地顺势而为,才能保全性命和希望。硬顶着大势逆势而行都是在送死啊。父亲不能去!”
范勉更是大怒了:“你这个刁滑的无知妇孺!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个见风使舵满心算计的泼妇。你!”
他怒发冲冠地刚要痛斥女儿。低头一看,却看到女儿那张苍白,倔强,泪流满面的小脸。猛然间心中一痛,心头那一股怒气就泄了。——这个女儿,幼年被拐,好不容易找回来,跟着自己没享几年福,反倒又要遭大罪了。她怎么这般命苦?他又怎么能斥骂她?
范勉心里痛苦万分,再也不忍心斥责,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恳切地说:“明前,我明白你的意思。为父也思索多年容忍多年了。但时间拖得越久,皇上就越陷越深,完全坠入了宦党们的斛中。非得血和命不能警醒。女儿你说的,父亲全明白。如果一弹劾,我很有可能会激怒皇上和大太监,被太监寻事抄家灭门!这件事是很蠢很愚。但是,这种忠君爱国的愚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这种明知去送死的蠢事也要有人去做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能单凭我范勉一人的鲜/血和性命,就能警醒皇上消灭宦党。为父就死得不冤。我已经下定决心。”
明前的心如烈火油烹,焦灼得快暴了。她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不行不行!父亲曾答应我,要保我一生平平安安的。你现在去讨伐太监,这不是自毁誓言,把自己和女儿都处于危险境地吗。女儿是没见识,是怕死,更怕见不到父亲。求父亲三思,想想女儿!”
范勉心如刀绞,肝胆剧裂。他最怕明前这样说,她果然使出了这一招。他痛苦万分地道:“父亲确实对不起你,早知道就不认你回家了。如果你还是乡野村女,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父亲好生对不起你。七年前,甚至十多年前,你未回家时我就立誓和宦党不共戴天。你回到家,就注定要面临今日的结局。明前,我很后悔,当初一时心软,认了你回家。如果没有认你回家就好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明前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了。她拼命得摇头,胸口像被火烧火燎似的。不,不是这样的。这七年来,她过得很好,跟在父亲身边很安心很幸福。范勉正是她心目中的良父,知识渊博,气度儒雅,有礼有节,胸怀正气。正是她心底里极佩服极爱戴的那种清正人物。即使现在知道了这事,她也不后悔这七年在范勉身边读书长大。而现在范勉竟然说出了后悔认女儿的话,可见他有多么痛心。明前心痛如绞。
“明前,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我早就立誓要铲除宦党了。现在是最好的良机。五虎太监杀害百名官员,千人跪午门求情,激怒了世人。现在只差一个火种,一个人振臂大呼,就能燃起熊熊大火一举铲除宦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好些年。……说不定我也会侥幸无事的。”
这不可能!明前连连摇头。
“那家族怎么办?江南的老家范家怎么办?”她不死心地追问。范勉不为自己想,不为女儿想,总该为家族想想吧。宦党惯会使用东厂去诬陷政敌诛连九族。江南世范怎么办?
范勉淡淡道:“我多年前就和范家族长透漏过自己的意图。族长是个有大眼光、大智慧的人,只说了一句,我范氏要出名扬千古的圣人了。这些年我与家族表面关系淡泊,一月后,江南范家会在我上书讨宦前先把我开除家谱。我上书弹劾后就不是江南世范的人。而你母亲去世后,更联系不到汝南王家。”
“——女儿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你就算是哭死在这儿,也不可更改此事。”范勉一锤定音。
明前绝望地大哭了。这不是愚忠是什么?这不是迂腐是什么?明知不可为还偏偏为之,这不是故意找死吗?拿鸡蛋碰石头,以书生之躯去血溅朝堂。他怎么看不透把希望寄托在皇上身上是多么不可靠不可为!为什么他不愿意避敌锋芒,先保全自己,再以小搏大得击败敌人呢。父亲和女先生都教过自己要柔软处事,可父亲这般刚烈为什么?!他们说的跟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啊,他们在教自己什么东西啊?
范勉也心中长叹,又惊又悔。老女官说得对,这个女儿果然不是自己身边长大的,是个在乡野长大的刁滑女孩。平时看不出,生死关头就立刻暴露了本性。
在通情达理的淑女外表下内心截然相反。表面是循规蹈矩恭谨小心,内心却是刁滑狡黠算计无比。遇事多权衡,多迂回,多精滑。不耿直,不忠烈,胸中没有大忠义。不是个清高忠贞的烈女。这幅性情不像他,如果是他大儒范勉亲自教养出的女儿,怎么会如此不忠不义又怕死呢。这幅性子倒活脱脱像她那个泼辣滑头的养娘李氏。如果不是忽逢大难,他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心性。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这孩子被拐走五年还是毁了。罢了,事到临头也没法教女儿了,也不能再责怪她了。
范勉黯然地想。说不定,这种圆滑精明的心性才会在豺狼当道的人世间更能厮混下去吧!他即将赴死,范氏倾塌,女儿将直面人生凶险,不盼望她温柔娴雅忠贞刚烈,只盼望得她更强更狠更能算计。比坏人更坏,比圆滑的人更滑头,比凉薄的人更会明哲保身。才能好好得照顾好自己活下去。
他心绪复杂,又觉遗憾又觉得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