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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落日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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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气很好。

贺一鸣下午去了棋院,裴燃去学校给万宜上课,傍晚贺照群接他们俩一起回西岛,又煮了一次心心念念的海胆焗饭。裴燃一边吃,一边锐评他没梅姨水平高。

那日黄昏很美。

贺一鸣和德牧在草坪上打滚,裴燃和小橘猫一起逗串串玩儿。贺照群坐在门廊看笔记本,在夕阳沉没之前,接到了蝴蝶洲医院打来的电话。

到处都是夕映流淌的颜色。

藤黄、赭红与鎏金交织在一处,晕染出无比壮丽的落日晚霞,玫瑰色的光晕轻轻笼在海面,笼在贺照群身上。

裴燃察觉到这通电话的不同寻常,是因为贺照群接起来的时间很久,却只回应了寥寥两句,“你好”,以及“我是”。

他的沉默不同于以往的沉默。

令裴燃深感不安。

奔跑的风将落日推搡着坠入海底。

落日像一枚果核。凝结饱和的哀切,咬不碎,砸不烂,只能被遗憾地扔向大海。

裴燃抱着猫走到贺照群面前,贺照群看见她来,动作很慢地将耳边的手机收起。

裴燃发现他的手机屏幕早已自动锁定。

电话不知挂断了多久。

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指紧紧攥住手机,眼睛望向裴燃,弥散浓烈悲伤。他的神情如此之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却仍难以抵挡痛楚。

裴燃觉得他像一尊被意外损毁的雕塑,缺口坚固又脆弱,身上有某种东西正在急遽退潮。

裴燃霎时间理解了一切。

那日仅剩的、生锈的夕阳,落到他们身上。裴燃将小橘猫放进贺照群怀里,双手环住他后颈,掩盖住他碎裂的缺口。

又将他温柔揽入怀中。

避免他被落日淋湿。

“走吧。我陪你。”

顾美兰离开得很安详。

“在梦里去的,没受太多苦。”护工阿姨好心善言安慰他们。

裴燃暗暗祈求,惟愿如此。

接下来的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一桩接一桩,一件接一件,如同预演过一样。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场死亡的到来有所准备。

那些所谓的“一条龙服务”,与很多年前一样,还是习惯兢兢业业地蹲守在医院附近。死亡证明开具下来没多久,一个瘦猴模样的寸头男人便领着入殓师来,口中念念有词,为顾美兰梳妆穿衣。

长明灯与蜡烛点燃三天。灯不灭。堂梁挂满白帷。屋内反光物件皆用布蒙上。钟停在顾美兰离开的18:22。

厅内寂静似水。

厅外宾客往来如潮。人人都道节哀,莫要心伤,八十高龄能安安乐乐地走,是喜丧。一枝枝白菊堆积。一柱柱长香熏出幻觉。

诵经的和尚不紧不慢地唱唱念念。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是裴燃抄过许多遍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顾美兰躺在灵柩里,穿一身云山蓝改良旗袍,妆容打理得优雅素净,看起来无知无觉,像睡着了一般。

贺照群守灵三天。

片刻难眠。

贺家关系密切的亲戚不多,愿意出力的更少,梁韧来与他换着守。他说好,人却不动。被生拉硬拽到一旁,吃饭,闭眼,裴燃让他做什么,他一句话都没说,没有知觉地照做,三天不知道有没有睡足三小时。

贺一鸣由裴燃和蒋薇其轮流照顾着,贺一鸣自小察言观色,什么都不敢问,背着大人偷偷哭了一回。

他问裴燃“死”是什么。

裴燃想了很久,告诉他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结束,就像果实会落下来一样。

他又问人死了怎么办。

裴燃说会化成一捧灰,埋进泥土里,洒进大海里,变成树,或者变成倒映在水里的星星。

贺一鸣听不懂,哭得很可怜,裴燃抱着他,与贺照群隔着袅袅烟雾神情肃穆遥遥对视。

这是很多年前贺厚志葬礼,顾美兰对他们兄弟说过的话。

后来他又说给她听。

三日后扶灵出殡。

顾美兰一小时不到,化成一捧灰。从殡仪馆到墓园,贺照群抱骨灰盒,裴燃撑黑伞。有人向他们投去探寻的目光,但没有人出言质疑或阻拦。

顾美兰最终与丈夫葬在一处。

花岗石碑上留存这对夫妻年轻时的灿烂笑靥。故祖考妣之墓。1943-2018。1941-2022。立碑人空着,没有落款。

宾客聚拢着为故人送行,最后吃一席解秽酒,便可结束散场。

中途有人喝高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白事筵席也能喝高。被几位年轻力壮的男人架着劝下,没有闹成事。

裴燃没有胃口,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清醒清醒,顺道出去透气。酒店正门人多,转而往侧门去。侧门通往停车场的小径林荫浓密,日光透过枝桠落下来,她踩碎阴影,立在一株白玉兰旁边发呆。

可惜不止她一人贪图这处清静。

不过半晌,便听闻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造孽哟。”一个尖细的女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说的是南方语调的普通话,“要不是当初捡了这个煞星回来养,婶婶哪至于最后落到这个地步?”

“也再难处理得妥当了,他肯放弃大好前程回来岛上照顾老人小孩,总是感念着婶婶家这份养育之恩的。”回应她的女声稍微平厚些,讲话语调慢而松垮,句与句之间拉得很长,时刻瞻前顾后似的,说:“婶婶病了多久,他就照顾多久,钱财用度都不吝啬,之前幺叔走,也全凭他一力照顾。”

“不该他照顾,该哪个照顾?害死我们堂侄子,他还想当没事发生不成?”

“这事发生谁也不想,硬要怪到他头上也没道理,你还是莫要再提了,让小娃娃听见,可怎么收场哟?”

“怎么收场?就告诉他事实,这个你口口声声喊阿爸的晦气东西,害死了你亲生阿爸……”

“你可小点声……又不是在家,你也这般胡说八道,小心让旁人听见!还嫌这会儿不够乱么?幺叔这房就剩这么一丁点血脉了,你平时也不见理睬过,今天倒主持起正义来了?”

“姐!我是心疼这小娃娃,自小没娘亲没爹爱的,你怎么话里话外总向着那个煞星?该不会又私底下给你塞了什么好处吧?上次帮你崽写了推荐信,这次又是什么?”

“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能不能懂事点?在这种日子嚼这等舌根,不怕婶婶在天之灵气不过,前来同你讨说法?那次意外婶婶都不怨他,几时轮得到你来怨?我知道你疼惜明晖,但再怎么疼惜……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倒不如体谅体谅照群,他一个人带小娃娃,这几年忙里忙外,又挣钱又顾家,真心不容易。”

“哼,若不是看他还算有几分尽心尽力,我早跟他闹翻脸了!还能让这没来路的野种,养我们贺家的小娃娃?”

“你呀,也就嘴上说说,真要你把这耳聋结巴的小娃娃领回去养,你第一个掉头走。”

……

裴燃认得这两个声音。

一个短卷发,瘦高身型,声音尖细些,贺家兄弟唤她三姑姑。

一个挽低髻,身材圆润,态度温婉些,贺家兄弟唤她二姑姑。

印象中她们都扎根在东部大城市,一个是嫁过去,一个是教职工作分配。裴燃小时候见过她们回来探亲几次,还给贺家爷爷奶奶带不少补品药膳,后来不知怎的,或是距离远,或是关系远,渐渐地就不见来贺家探望了。

这次吊唁,她们最后一天姗姗来迟,也没带其他家属晚辈。姐妹俩一直待在一起,大约是筵席上没几个熟识的,又不好意思太早告辞,故而才跑出来闲聊闲话。

裴燃随手揪住一片边缘锋利的树叶,心想这位三姑姑当真不改本色,从前嘴巴就又碎又厉害,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点都没变。若她再这么继续说下去,恐怕自己待会儿又要像小时候那样不体面、不礼貌了。

事不遂人愿。

还在说。

裴燃轻轻叹了口气,揪掉树叶,随手一扔,提步迈出林荫小径。

然而下一刻,就被熟悉的力拉回来。

“这么着急,去哪?”

贺照群嗓音嘶哑,不松不紧地握住她手腕。

树影遮蔽,光也昏暗,风也疲软,阴影模糊了他深刻的五官。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淡。因为要招待宾客,换了一身修长挺括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没有熨好,折叠微微褶皱,领带扯松些许,外套脱了,潦草拿在手上。

裴燃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心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胸腔蔓延开阴凉的苦意。

贺照群垂着视线,想要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

裴燃没让,很快收敛表情,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手腕略微往后抽,与他手心相对,牵在一起。

“谁料得到他们这房祖孙三代能出两个聋子?幺叔婶婶一开始都没发现,幸好这煞星还算会挣钱,也舍得花,不然小娃娃的人工耳蜗装不装得起都是个问题……”

贺家两位姑姑的交谈声不大,隔着绿植墙传过来却很清晰。

两个人沉默对视片刻,裴燃突然拉起贺照群,躲着声音,快步往林荫小径的另一个分岔口走。

越走越快,变成驰心旁骛的奔跑。

那些声音被迅速压缩成一个句号,抛离身后。

不知道他刚才听见了多少,但裴燃一个字都不愿意让他再继续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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