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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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晚自习时间，比其余两个年级提早15分钟，延迟15分钟。
这天裴燃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校门口的小书店翻杂志打发时间，因为贺照群早早就溜了出来等她。
“李行霈生日，要不要顺路去吃蛋糕？”贺照群接过她装琴谱课本的帆布袋，沉甸甸地拎在手里。
裴燃摇了摇头：“阿爸说要给我煮海鲜粥。”
贺照群看了一下手表，说：“好，那就不去，我先送你回家。”
从学校回卜巷街，势必会经过蝴蝶洲海滩，他们下了公交车，肩并肩沿着绿道慢慢走，还有不长不短的几分钟距离，半路还是被拦了下来。
李行霈不知在路边蹲守了多久，远远见他们身影就开始挥手，还戏谑道：“你们再走慢点，哥哥我这十八岁生日就该过去啦。”
贺照群说要先送裴燃回去，待会儿再过来，李行霈不肯，看着裴燃浅浅笑道：“怎么？都到这儿了，不赏光吃块蛋糕？”
“别碍路，再磨蹭回不来了。”贺照群不理他，将裴燃挡在里侧就要往前走。
还是裴燃自己从他肩膀后面探出个头来，有些生疏地对李行霈说：“生日快乐。”
没碰上面也就算了，现在李行霈这么当面开口邀请，早上又才替自己解过围，再拒绝不合适，更何况吃块蛋糕也不费多少时间。裴燃这么想着，烟头看一眼贺照群，答应了。
一群白衣黑裤的少年少女聚在沙滩上放烟火。
都是李行霈的同年级好友，贺明晖在，上次给贺照群表白的那个女生也在，裴燃是唯一一个例外。
春夜的海与天空没有边界，辽阔而模糊，笼罩着少年人的不知忧愁的欢声笑语。
吹熄蜡烛的瞬间，伴随着旧款手机沙哑的外放音乐，烟火贴地炸开，仿佛愿望像雨落下。
其他人都在切蛋糕、围着李行霈玩闹的时候，贺照群避在角落，给裴燃点燃了两支仙女棒。
金属粉末快速而冰冷地燃烧，一闪一熄的光，像绚烂的春野花束，捧在她手中。
裴燃眼眸亮晶晶的，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格外着迷。
贺照群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笑着喊他名字：“贺照群。”
贺照群“嗯”一声应了她，她又没了下文，只是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里的仙女棒。
“变大变小变漂亮。”她随口乱唱。
贺照群似笑非笑地评价：“你学音乐的，跑调成这样？”
裴燃就不唱了，“哼”一声，批评他没有艺术感知能力，鉴赏水平低下。
直至冷焰火完全熄灭，两人隔着浓烈弥散的烟雾对视一瞬，贺照群丢开她手里的烟花残梗，捡起两人的书包带她悄悄离场。
不是没有人发现，但他们皆很默契地没有出声阻拦。
因为贺照群牵裴燃的手，他们是第一次见。
路上耽搁了十几分钟，回到卜巷街差不多是夜间十点。
贺照群将裴燃送到门口，门里亮着灯，他没进去，站在庭院里听她懒洋洋地道过晚安，等她关门锁门，这才转身重新回去沙滩。
屋内灯光大作，裴燃随手将书包扔在玄关，换鞋进屋，一边走一边道：“阿爸，我回来了。”
没有得到回应。
裴燃每层楼每个房间仔细地找，担心他像以前那样不知在哪里睡着了，最后在厨房灶上发现一锅海鲜粥，摸上去还是微微烫的温度，旁边放了一张蓝色便利条。
裴国平笔迹龙飞凤舞，简单写道：
【阿爸有事去叔叔家一趟，粥是新煮的，囡囡吃饱早些休息，不用特意等门。】
裴燃将双耳锅端出餐厅，舀了一碗吃。这次煮的这锅没糊底，味道干净许多，就是没放盐，裴燃又进去找盐。没有把握往锅里放，怕毁了一锅粥，裴国平回来吃不上，只好吃多少就往自己碗里放多少。
吃完粥洗完澡，已经是十一点半左右，裴燃披着厚重的湿发待在琴房里懒懒散散地背谱，突然听见耳畔有雷霆轰鸣。
她拉开窗帘往外看，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击拍玻璃，发出时远时近的声响。月色藏在厚重的云层之后，阴郁、寒凉，沉在湿漉漉的水坑里。
对面屋舍贺照群和贺明晖房间灯亮着，窗户边缘透出朦朦胧胧的光，海滩的生日聚会大概早散了。
然而裴国平还没回来。
天气不好，裴燃不太放心，思忖片刻，还是跑出客厅找手机给阿爸打电话。
拨裴国平的号码，60秒的《月光奏鸣曲》来回听了三遍，无人接听。
马上又拨裴国卫的号码，很快就被接起，婶婶在那头说叔叔正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问她这么晚有什么事。
裴燃问她知不知道裴国平的去向。
婶婶说刚刚她打麻将回来，两人在小区门口碰见，估计是突然下雨路不好走，再有一会儿人应该就回去了。
裴燃谢过她，挂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了半晌，本该放心些许，却又没来由地不安，于是忍不住又去拨裴国平的号码。
即便是生病以来，裴国平不接电话的次数，亦屈指可数。
不知连续打到第五遍还是第六遍，电话终于接通。
滂沱雨声从户外引入室内。
裴燃不自觉抓紧手机，哽声问：“阿爸，你在哪里？”
海岛雷暴天气，信号时断时续，那头传来杂乱无章的噪音，像风在毁坏什么东西。
“囡囡……”裴国平一句话断开几截，听起来遥远而失真。
裴燃有些紧张地咬住食指关节，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慌忙，与平常一样：“你在哪里？是不是没有伞？要不要我去接你？”
裴国平或许也没听清她的话，字句碎成几个音，直至无规律窜动的刺耳电流声过去，她才听见裴国平说：
“爸爸在躲雨。”
他的语调温吞平和，与往常别无二致，令裴燃顷刻间消解了许多防备与忧虑。
裴燃说：“还要下很久，我去接你。”
裴国平拒绝了：“小孩子家家这么晚跑出来做什么？等雨小一些，爸爸打车回去。你明天不是还有月度表演考试么，快早些休息。”
裴燃望着窗外的雨雾，雷声比刚才离得远些许，春雨下不久，确实是愈来愈小的势头。但心中还是忐忑：“我……”
“裴燃。”在她犹豫之时，裴国平用一如既往可靠而温和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别担心。”他安慰女儿，“爸爸很快就回。”
十六岁的裴燃，轻而易举地相信了父亲的话。
她没有冒雨出门，也没有回房间睡，抓着手机窝在沙发里，想第一时间等到裴国平回家。
等着等着，她迷迷糊糊瞌睡过去。
再惊醒，已将近凌晨一点。
窗外，雨彻底停了。
风继续游荡。
虫豸恢复聒噪。
月光铺在湿漉漉的路面。
玄关灯亮着。
海鲜粥冷了。
裴国平没有回来。
1801年，饱受情感与耳疾折磨的贝多芬用单调冗长的柔板，写下了神似叹息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高音谱表低声部的三连音，烘托主旋律的心绪，充满被命运扼紧的窒息与无望。
这是裴国平最喜欢的乐章。
曲谱技巧难度不高，裴燃小时候学得无趣，谈不上讨厌或喜欢。但因为裴国平偏爱，她常常会弹，裴国平还特意给她录过几段演奏视频。
后来手机通讯商推出了自定义彩铃业务，裴国平又费功夫把视频转成音频，将自己与林雅言的彩铃都设置成这支乐章。
林雅言刚离开瞻淇岛的那段时间，裴燃哭着悄悄躲在公共电话亭不断拨她的号码，儿时弹奏的月光奏鸣曲循环播放，由昼至夜，始终无人应答。
没过几日，林雅言的手机号码就注销了。
而今，裴燃仿佛又重新陷入到了同样的境地。
被命运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扼紧。
一次又一次拨出号码，始终无人应答。
回想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场不真实的幻觉。
画面断断续续，被无形的手抽了帧一般，卡顿，褪色，荒谬。
裴燃犹如排演过千万遍流程的提线木偶，拨通街区派出所的电话，机械而迅速地说清事由。街区日常有报备，接线员知道她家情况，也知道她年纪小，让她待在家里耐心等候消息，不要乱跑。
她声音平而直，说好。
挂断报警电话，裴燃没来得及换鞋，翻箱倒柜，抱住一把16骨长柄伞跌跌撞撞往外跑。
外面的街巷屋舍皆已熄灯了，只余几盏昏暗路灯，映照着她瘦弱的影。
阿巧趴在庭院狗窝，见是熟人靠近，懒懒站起来，并未吠出声。
岂料裴燃全然失去平常的沉稳，连旁边有门铃都忘了，也顾不上会否扰人清静，不断用拳头将贺宅铁门锤得哐哐震声响。
贺宅的灯很快接连亮起。
先是贺照群房间，贺明晖房间，再是一楼客厅，最后爷爷奶奶也醒了。
贺照群刚睡下没多久，穿着单薄的t恤长裤警惕下楼，不知外面是何情况，开门前顺手抄起一根棒球棍，冲后面的贺明晖比了个手势。
贺明晖无声点头，站在楼梯口，前面看着弟弟，后面顾着爷爷奶奶。
结果一开门，少女抱着伞，失魂落魄地站在白海棠下。
贺照群愣了愣，丢下棒球棍，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庭院。
裴燃面色苍白得令人心碎，仿佛一缕轻易被风吹散的、摇摇欲坠的游魂，只能牢牢依附在第一个见到的人身上，否则便会魂飞魄散。
她的眼神写满茫然与惶恐，微微张着嘴唇，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贺照群兀自心惊，不敢表露，只能稳稳扶住她的肩，让她不至于就此滑落到黑暗里。
“裴燃。”
他压低嗓音叫她名字，希望借此唤回她心神。
痛苦像一张柔软的毯子，捂住裴燃的口鼻，令她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裴燃。”
贺照群心如鼓捶，动作反倒更显镇定，他一只手搂住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缓慢摩挲，想要令她暖和些许。
“没事的，你看着我，裴燃。”
少女眸中，月色水光薄薄蓄满一片。
贺照群的声音，有短暂的须臾，与父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裴燃。”
囡囡。裴燃。裴燃。
少女将怀中长柄伞抱得更紧，瞬间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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