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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少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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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览进行期间,除了一楼的策展区域,楼上的空间亦同步对外开放。

二楼由原创设计买手店承租,陈列珠宝配饰相关。三楼则是cafe,卖原豆很一般但要价很敢的咖啡,以及只有一种口味的华夫饼。裴燃坐在露台上的吊椅,饮了半杯冷萃,心想门票没赚到的钱,估计都卯足劲儿要在这里补回来。

三楼以前是裴燃的房间。

实用面积比二楼父母的卧室要小一些,但有一个宽敞而明亮的阳台。顶上原本还有一个尖尖窄窄的小阁楼,将她的房门往另一方向拉,会出现一道隐藏的、向上的木质阶梯。

现任屋主将上下空间打通,挑高层顶,抹去了阁楼的存在。

日光充沛的午后有好闻的味道,植物晾晒在风中,少一些清晨的酸涩感。

裴燃望着头顶的玻璃花窗,在光线折射下发出耀目的光,心不在焉地想起贺照群最后一次上来的情形。

是他念高三的深冬。

岛城的冬季很短,但常常有雨,又湿又冷的感觉种在身体里,仿佛被晾不干的抹布捂住口鼻,令人无法畅快呼吸。

当时裴燃的寒假还没放完一半,高三的学生早早收了假回校冲刺第二学期。

裴国平在弟弟裴国卫的陪同下,去省城常规复诊,裴燃照例独自在家度过三四天,饮食有时自理,有时拜托贺家奶奶帮忙照顾。

那天午后她窝在阁楼里昏昏欲睡,听见敲门声,不是很情愿理,安静少时,又听见贺照群喊她的名字。

少年时的贺照群嗓音虽然也沉,但没那么哑,语气不急不缓,让人不知道是该拖延一会儿还是马上回应。

裴燃惺忪双眼,裹紧身上的法兰绒长毯,邋邋遢遢地光着脚下楼开门。

贺照群黑衣黑裤,穿一件微微粘毛的羊角扣大衣,手里拎着保温汤盅站在门前。

裴燃看了他半晌,问:“你逃课?”

贺照群身量很高,挡住门口不让冷风灌入,但身上沾着湿意,看起来也并不那么暖和。

“放假。”他说。

“哦,今天只上半天。”裴燃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星期六。

他们兄弟两个高考生,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她又病怏怏地歪着,不怎么过去贺家蹭饭,彼此之间已有好几天没碰过面了。

“怎么只有你一个,明晖哥哥呢?”裴燃挨着他的肩膀往外张望,没见有其他人。

贺照群抿了抿唇角,把她的脑袋拨回去,回答道:“他有球赛,晚些回来。”

裴燃被风刮得直打冷颤,也没什么兴致接着往下问,抱紧绒毯转身往屋里走。

“好冷,你先进来。”

屋里没有暖气,其实不比户外温度高多少,但好歹有瓦遮头,能避一避风,窝在沙发里烤电热汀也还算舒适。

贺照群将带来的保温盅放在桌上,原本想打开倒给她喝,见洗碗槽还堆着几只脏碗,又顺便先将碗洗了。

“外面下雨么?”她懒懒地窝着看,才发现他好像淋过雨。

贺照群“嗯”一声,将外套脱掉,露出质地柔软的高领毛衣,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提醒她:“你阁楼的窗没关。”

裴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又轻又软地抱怨:“就为这个敲我门啊,打电话说一声不就好了。”

贺照群抿着嘴唇没作声,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上楼,安静几秒,又解释说:“奶奶下雨腿疼,让我过来看看你烧退没退。”

裴燃走在前面,闻言回过身,站在比他视线稍高的阶梯上,异常乖巧地低了低头。

“应该退了吧。”她有些不确定地咕哝道,“头不晕了。”

她突然靠近,浓密的睫毛往下垂,连鼻梁处淡淡的几点雀斑都看得清。

松松垮垮扎着的丸子头,有几绺碎发散乱,贺照群略微迟疑,伸手帮她别到耳后。

他的手因为刚刚冲过冷水,掌心没有平常那么热,覆在额头上温度刚刚好,像干燥又柔软的冰块,令低热发烧的裴燃感到很自在。

然而他很快就将手抽了回去。

“好像还是有点烧,体温计呢?”贺照群往后退了一层阶梯,清了清嗓子,眼睛专注地看着墙脚一处霉斑。

裴燃回答说:“在阁楼。”

她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好像一切被需要的东西都会选择放在阁楼。

贺照群看着铺在地板上的被褥,问她:“怎么睡在这里?”

“这里晒得到太阳。”裴燃穿着厚厚的睡眠袜,忍不住打了个哈哈欠,忍耐着不要现在钻进去。

贺照群说:“你房间也晒得到。”

“这里离得近一点。”裴燃说了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阁楼的彩绘玻璃窗是向外推的样式,裴燃自己关要搬矮凳,贺照群可以轻松地伸手收回来。

关上窗,滴落的雨声瞬间隔绝于外,听觉仿佛蒙上一层薄纱,注意力全被集中在这个小小的阁楼里。

当时用的还是老式的水银温度计,测量需要几分钟时间。

裴燃盘腿坐在地板上,贺照群站在窗边。裴燃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很重,可能是因为生病,闷在鼻腔里,嗡嗡的,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让贺照群这样近地听清。

最后测出来375c,贺照群蹙着眉看刻度,又摸了摸她额头,说果然还是有点低烧。

裴燃有些丧气,缓缓眨了眨眼睛,睫毛蹭过他掌心。

“药呢?”贺照群问他。

“我困了。”裴燃不想吃,撒了谎。

贺照群看了她半晌,告诉她困就先睡,楼下放着奶奶炖的苦瓜排骨汤,清热败火的,醒来记得吃。

“药也记得吃。”

贺照群低声说罢,留她一人,起身欲走。

恰在此刻,暴雨崩落。

雷声在云层背后翻滚。越来越猛烈的雨滴砸在彩绘玻璃上,随后一阵铅灰色的风暴吞没了窗外的视野。

裴燃将阁楼的油汀取暖器温度调高,把身上的绒毯给他,自己窝进软绵绵的被褥里。

“你等雨小一点再走吧。”她小小声道。

贺照群将绒毯拿在手里,坐在一个旧书柜上,离她不远不近。偶尔落下的雷电令人无法安眠,裴燃睡意顿消,望着窗外的雨迹发呆。

贺照群陪她安静许久,直至又一道雷霆轰鸣,天空被照亮为流动的粉紫色,他突然开口问:“牙怎么样?”

裴燃说:“疼。”

贺照群教训她:“别偷偷吃糖。”

“乱讲。”裴燃半点不心虚,“我没有偷偷。”

“脸都肿了。”贺照群面无表情道。

裴燃扁着嘴,收回视线,一脸不开心地看着他。

她长智齿过程不顺,一直耽搁着冒不出来,弄得牙龈肿痛发炎,这次突然发烧多少也有这层原因。

“长出来没有?”贺照群语气轻描淡写,“长出来就不疼了。”

裴燃不屑地哼一声:“说得很懂似的。”

贺照群好脾气地不当回事,凑近了道:“看看。”

裴燃下意识张开嘴,贺照群很轻地捏她下巴,顺着窗外的光仔细查看。

阁楼空间窄,室温在取暖器的作用下渐渐升高,他的手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温度,指尖带着粗糙的熨烫感。

裴燃嗅到他毛衫上干净的皂味,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沉了沉,像被无形的细线缠绕着,变得微微慌张起来,所幸贺照群很快就松开了手。

“要不要冰敷一下?”他问。

好冷啊,裴燃完全不愿意,是以显而易见地改口:“现在没有很疼了。”

贺照群坐到离她有些远的位置,看着她不自然的姿态,选择不拆穿她:“别人都没那么早长,怎么你这小不点这么早就长?”

裴燃将棉被拉高盖住下巴,声音闷闷地反驳:“因为我比‘别人’有智慧。”

没有智慧的人拥有好脾气,贺照群起身走到楼梯口,替她做决定:“你既然不睡,就先把汤喝了。”

裴燃一步不挪,懒得理直气壮,说自己走不动了:“唉,为了给你开门,把今天下楼的次数用尽了。”

贺照群由得她,独自下了楼,不多时将保温盅与碗勺都带上来。

苦瓜排骨汤炖得很清,加了黄豆调和,入口苦,回味甘,排骨选的都是漂亮肋排,焯过水,肉可以轻松地用勺子剔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汤,裴燃嚼了平常不吃的姜片,感觉到胃部似有若无的烧灼感,她看了他半晌,突然提起:“奶奶说你这次全市模拟考成绩很好。”

贺照群说:“还可以。”

“你会去很远的地方吗?”裴燃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贺照群顿了顿,抬起头,发现她的眼睛放在窗外,其实并没有在看他。

“明晖哥哥呢?”没等他回答,裴燃又慢吞吞地接着问:“也会去很远的地方吗?”

这次裴燃给他预留了充分的时间,贺照群看着她侧脸,缓缓道:“还早,他还没决定。”

裴燃“哦”一声,收回视线,接着低头喝汤。

两人各怀心事,度过了漫长的几分钟,裴燃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忽然主动开口告诉他:“有一个美国的文化交流项目,老师推荐我去。”

贺照群的手放在桌面,关节泛白,他没有皱眉,神情很平静,给了裴燃平铺直叙的勇气。

“老师说是难得的机会,可以帮我申请免除费用,一直读完高中,那边有固定的演出平台和乐团合作资源,对以后申请院校很有帮助。”

贺照群沉默少时,问:“你和叔叔提过吗?”

裴燃摇了摇头,安静片刻,又用很轻的声音接着说:“我要是去了,阿爸怎么办呀。”

贺照群其实也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对裴国平提起。

而裴燃不在乎他接不接话,自己一句连一句接着往下说:“我在想,其实也不一定要继续弹琴,我努力补补文化课,多花些时间,把数学分提一提,正常参加高考也能上好大学。”

贺照群帮她重新盛了一盏汤,仔细将姜片挑开,垂着眼睛道:“那你数学最起码要多考30分。”

“30分。”裴燃抱着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那不然我还是考北京的音乐学院吧,也不差。那边古典音乐氛围好,演出机会多,我可以一边念书一边挣钱……而且还有最顶尖的医疗资源,小时候阿爸带我去那边旅游,说喜欢颐和园的雪,如果是北京的话,他应该会愿意跟我一起去吧。”

她将话说得很长、很慢,更像在自言自语,而非与他交谈,句末微微翘起,带着难以消解的迷茫。

可能有长达十分钟的时间,贺照群都没有说任何话。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

裴燃并非在寻求帮助,也不需要任何建议。

她只是在坦白。

她从来不曾有过第二种选择。

最后他问她:“那你呢?”

“我?”裴燃微微挑了挑眉。

贺照群“嗯”一声,抿直唇角:“你自己。”

裴燃很难得地笑了笑,看起来心不在焉,眼里毫无笑意。

她说:“我也喜欢雪啊。”

贺照群看着她,沉默着,仿佛准备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于是她又慢慢收敛表情,无所适从地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我也喜欢雪吧。”

裴燃的声音变得温和、困惑,像灰尘一样浮动在窄小的阁楼里,飘飘荡荡,无处可去,只有靠得最近的人才能勉强听清。

她望着窗外总不见停的雨,将脸颊贴在膝盖上,试图说服自己与贺照群。

“毕竟岛上的夏天太长啦。”

此后不久,贺照群放弃了原本在省内读书的计划,在高考志愿上填了北京。

而裴燃独自飞往费城,没有守承诺,在遥远而凛冽的异国他乡,孑然一身度过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雪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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