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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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燃的手抖得厉害。
她捏了捏耳廓,将右手压在心口,左手压在右手上。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想,总不能更坏了,凭什么从头再来的绝不是我?
想得整个人昏昏欲睡,她决定出门讨一杯凉水喝。
推开生锈的铁门,阳光盛满长廊,贺照群站在门外的阴影里。
他穿一件与她很像的衬衫,旧旧的,不显眼。但因为他阔撑的骨架,生生递到眼前,又令人很难不去在意衣衫发白的边缘。
裴燃走出来的时候,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枝伸进走廊的树叶,裴燃立定在几步之遥,他丝毫不觉。
于是裴燃喊了他的名字:“贺照群。”
他收回手,抬起头来。
裴燃走进阴影里,问他:“看什么那么入神?”
贺照群比她高出许多,同她讲话时会微微塌肩低头,他像宣布一件正经事一样告诉她:“有只牛角虫。”
裴燃其实分不清虫子的长相,但还是装作感兴趣地问:“哪里?”
黑白相间的昆虫趴在树干上,长长触角轻轻摆动,耳边传来时有时无的聒噪声响,不知是不是它发出的。
“有点丑。”因为对方听不懂,裴燃就没礼貌地随便评价,“该不会也是你捡来养的吧?”
贺照群无语:“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牛角虫的触角弹动一下,裴燃谨慎地挪远些许,随口接道:“你这是特意过来看它?”
贺照群说不是,将她拉到自己右手边,藏好,又说:“过来帮忙看个合同。”
裴燃“哦”一声,故意道:“还挣这个钱,也不枉费辛辛苦苦考个证。”
贺照群安静片刻,依旧说不是,只是帮个忙。
他的声音好沉。
压得牛角虫沉沉飞起来。
裴燃感觉脸颊被凉意戳中,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贺照群低声问她怎么了。
裴燃反问:“什么怎么?”
“是不是不舒服?”贺照群伸出手,想碰她明显发白的脸。
裴燃硬生生往后躲了躲。
贺照群的动作落空,停顿少时,又慢慢将手收回来。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到他身上。
裴燃握住手心,忽略心头的烦躁,否认道:“是好热。夏天来了吧。”
贺照群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裴燃觉得他简洁得就像一个符号,没有其他动词与形容词。
“才二月。”他说。
因为刚才的躲避,裴燃迈出了树荫,脸庞浸在金黄色的阳光里,一时明,一时灭。
“岛上只有冬天和夏天。不是你说的吗?冬天结束了,就是夏天。”
贺照群站在阴影里,没有承认是或不是,只是守着被拉开的距离,声音很低地说:“你别说话了。”
牛角虫嗡嗡嗡地飞了一圈,又趴回到原本的树枝上。裴燃的喉咙与胃部突然涌现出一股奇妙的痉挛感。
她心想,至少这件事自己应该听贺照群的。嘴上却没刹住:“怎么?我发表一下观点都不行?”
“不是不行。”
贺照群似乎花了一些时间用以迟疑,最终还是向前一步,握住了她发抖的手腕。
“但你还是别说话了。”
裴燃措手不及,慌张往后躲。
没来得及。
裴燃吐在了他身上。
虽然住处就在西岛,但贺照群在学校职工宿舍还是留有一个单间。
20平左右的简单布局。室内12m单人床、一桌一椅一柜,室外小阳台与卫生间,再算上一棵晒得发瘪的苏铁,没了。
裴燃有些晕乎乎地蜷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
看得出贺照群不常住,被单上落了薄薄一层灰,他利落剥开,却也没别的可替换,只好在衣柜里找了几件干净衣服铺平,随后才让她躺下。
裴燃将脸埋在里面,嗅到小时候熟悉的、轻微发霉的木头味。
贺照群问她:“还喝水吗?”
裴燃摇头说“不喝”,又催促:“你赶紧去洗掉。”
刚才吐了贺照群一身,裴燃看着都发怵,贺照群撑着她,还有心情问她中午吃的什么。
裴燃晕得不行,都忍不住骂他一句。
本来打算送医院,裴燃不肯,说没事,只是吃撑反胃,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贺照群跟她僵持了一阵,后来还是蒋薇其闻声赶来,仔细察看状态后说没什么大碍,翻出一支藿香正气水给她捏着鼻子喝了。
“先让她休息一会儿吧,在这耗着更难受。”蒋薇其劝贺照群,“要是后续还有不舒服,再到医院去。”
贺照群想了想,同意了。
他一手解衬衫纽扣,一手搂着裴燃,低头问:“走得动吗?”
裴燃有气无力地乜了他一眼:“我又没瘸。”
贺照群将沾染秽物的衬衫卷好扔开,净穿一件薄薄的白色短tee,回头对蒋薇其道:“我待会儿再回来……”
蒋薇其摆摆手:“没事,去吧,我来收拾。”
贺照群好像说了“谢谢”,又好像没说,裴燃状态不好,没太在意去听。
但下一秒听到的话,则是很确切地记得。
贺照群打横抱起她,几步迈出树荫,空气中有青涩的苦意,沉甸甸往上飘。
“裴燃。”他握着她的肩膀,低头叫她的名字,“忍一下。”
突然有风,从低矮的阶梯灌上来,一阵阵擦耳而过。
不知道是贺照群体温太高,还是自己体温太低,裴燃贴近他的时候,总有一种即将被灼伤的畏惧感。
这种畏惧吞没了羞耻与愧疚,将她紧紧裹在怀中,进退两难。
楼与楼的距离很近,贺照群很快便到了宿舍门前,他没带钥匙,在走廊花架摸索半晌,一无所获,最后索性使了蛮力推开窗户,直接伸手进去开锁。
裴燃想跟他说,自己看见了,钥匙就贴在那盆绿萝底下。见他这样推坏了窗,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想着以后再回头嘲笑他。
简朴得如同90年代记忆的装修,阳台水管暴晒在阳光底下,仿佛水流也变得滚滚发烫。因为空间很小,周围又静谧,贺照群淋浴的水声显得格外清晰。
裴燃蜷缩在陈旧的空气里,心想不要睡,最后还是睡着了。
醒来已是日落。
门窗承载燃烧的晚霞,像印象派画家的调色板。室内满是昏暗,贺照群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坐在桌边看一叠a4纸。纸张是崭新的,割开空气,发出锋利又清脆的声音,温度变得更冷。
干净衣服都盖在裴燃身上,他大约是没有别的可穿了,是以只好赤着上身。随着翻页的动作,肌肉微微鼓动、放松,令左上臂那处伤疤看起来更加狰狞。
裴燃没有出声,保持侧躺的姿势看了半晌,打着白色腻子的天花板晃动暗影,或许是摇曳的风,正在没有规律地浮动。
短暂的昼夜边界,光线顷刻之间从粉橘变成暮蓝。贺照群翻完最后一页,收起笔,回了头。
“醒了?”
椅子滑动,他恰好挡住灯,逆着光,看不清脸。
裴燃“嗯”一声,眨了眨眼,嗓音带着沙哑的质感。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许是平日照顾惯了孩子,他伸手覆在她额头上,试探体温的动作自然又熟练。
裴燃懒着腔调,没头没脑道:“以前没发现,你后脑勺长得还挺周正。”
贺照群面无表情:“看样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裴燃一副不知好歹的模样:“本来就没事,就你大惊小怪。”
贺照群警告她病怏怏的,最好别嘚瑟,转头收拾起桌面散落的文件。
木板床发出“咯吱”一声响,距离很近,裴燃抱着衣服站起身来,连走动都不需要,直接伸一伸手就碰到了他手臂的疤。
“这是什么?”
指腹接触到异于自身的温度,粗糙、起伏、模棱两可,受过伤,却没有明确的形状。
贺照群反应出乎意料地大。
他几乎是一瞬间捏住了她的手腕。四指扣住手背,拇指陷在柔软的掌心里,将她按出凹陷的弧度。
裴燃站着,贺照群坐着,裴燃很自然便摆出那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像一贯以来的那样。
唇角轻挑,睫毛低垂,冷冷淡淡地睨着看向她的人。
“你随便碰我可以,我碰你一下不行?”
“……胡说什么。”
贺照群的肩背紧绷着,犹如一张被意外拉开的弓,过了很长时间才稍微缓和下来。
“很痒。”他小声辩解。
裴燃抽开手,弯腰凑过去仔细观察。
靠得近了,便能发现她的眉眼其实并不冷漠,话语也带着轻轻上扬的尾音,只是不愿费太多力气讲话似的,轻而慢,需要别人认真去听。
“有点瘆人,什么来历?”
贺照群思忖半晌,言简意赅:“跟人掰手腕,骨折了。”
“真的假的?”裴燃愣了愣,“怎么听起来这么滑稽?”
贺照群说:“我们岛上每年都有3、4个因为掰手腕进急诊的。”
裴燃不是很信,但没有反驳,还语气夸张地赞叹一句:“光荣的四分之一。”
贺照群不太自在地别过脸,让她不许再笑。
“你自己不遮好。”裴燃无可不可地耸耸肩,将刚才盖着睡觉的灰色连帽卫衣扔给他,“仗着有点姿色就随便裸着,有伤风化。”
也不想想谁害的。
贺照群闷头闷脑地套衣服,一开始穿反了,又脱掉重新穿,兜帽顺势盖住脑袋,他忙着扯衣摆,裴燃好心帮他摘下来。
手指不经意擦过眼角的疤。
贺照群没有抬头。
天色浓得化不开,夜风吹散昼间的燠热,海岛勉强呈现出些许凉意。
裴燃望着窗外,语气懒散地抱怨贺照群不早些叫醒她。
“不是说昨晚没睡好吗,刚好补个觉。”贺照群清干净桌面,又起身,将睡得皱巴巴的衣服一一叠好,放回衣柜。
裴燃坐在书桌上,头挨着坏了锁的窗,声音还是哑哑的,她摸了摸喉咙,问:“我刚刚是不是说梦话了?”
“还会说梦话?”贺照群起身按开房间顶灯,语气听不出笑没笑,“帮你盖个衣服,挨了好几拳。”
荧白色的、强烈的日光灯,盖过桌面微弱的光源,顷刻间驱散半舍半留的氛围,裴燃下意识挡住眼睛。
贺照群停顿少时,又将开关按了回去。
“衣服穿好。”他声音低低的。
再次回归昏暗的时刻,耳边渐渐响起钢琴的旋律,音量由小至大,直到足以笼罩整座建筑。
裴燃边扣领口纽扣,边问:“这是什么?”
贺照群说是每天六点半,学校广播时间。
裴燃将窗户推开更多,让旋律进来得更轻松。无关宏大叙事,小圆舞曲轻盈而舒展,低低地掠过夜空。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评价道:“jeteveux,选曲还挺浪漫。”
贺照群去关阳台门,随口接了句话:“这就浪漫了?”
“你见惯大场面,当然瞧不上。”裴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似笑非笑,“以前还有女同学在广播里给你表白呢。”
贺照群顿时语塞:“……怎么还记得这事。”
当时贺照群刚读高三,裴燃读高一。
学校在每天上晚自习之前都会放半小时广播,没有mc,就放松放松,听个响。一张古典室内乐精选,一张港台流行乐榜单,两张专辑轮着放,曲目顺序裴燃到现在都还能背出来。
广播室在旧楼二层尽头,位置偏僻,人流量小,设备由教师负责,学生一般不让进。
然而那天偏偏有人偷偷溜了进去。
那个年代的小城学生大多心思简单、行事低调,纵使难免偷偷“早恋”,但像那位女同学那样,敢于公然通过广播示爱的,据教导主任说,他入校工作十年以来还是首次遇见。
彼时学校尚未时兴装监控,事情闹大了,“影响恶劣”,广播表白的女孩子没抓着,教导主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灵机一动吧属于是,转头揪了被表白的贺照群当典型。
贺照群一边深感震撼,一边被迫写下千字保证书,内容大致可概括为“积极向上,刻苦学习,拒绝早恋,未来可期”。
时值高考倒计时300天,这篇内容被浓缩成百余字精华,由作者本人在高三年级大会上公开宣读。
这件事对于贺照群而言完全是天降横祸,自己什么也没做,被摁头教育一顿不说,还不幸沦为全校谈资。
更离谱的是流言传着传着,广播示爱的人就成了贺照群自己。说他痴恋一女,苦苦追求被拒,虽然天天摆着一张臭脸,实际上非常可怜。
“后来是怎样收场来着?”裴燃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贺照群一脸不想提:“能怎样?没怎样。”
“她是不是又堵了你一次?我记得。”裴燃拆穿他,“周五晚上放学,人都走光了,你们两个在单车棚里,好漂亮的女孩,说喜欢你,要做你女朋友。”
当时她跟贺明晖躲在灌木丛后面偷看。
少年时期的贺照群高而单薄,冷淡而生涩,扶着自行车在站在日落之中。天空短暂地同时拥有月亮与太阳,呈现一种富有流动感的粉紫色。
色彩滴落少女的面庞。
将记忆画面的边缘也晕染得毛茸茸的。
而三十岁的贺照群木着一张脸:“不记得了。”
裴燃见他死不承认的样子,觉得好玩,胡说八道得更来劲:“你们后来好像是拍拖了。”
“没有。”贺照群冷冷警告她,“你别成天编排我。”
裴燃哼一声:“怎么编排你?你自己讲不记得。”
贺照群不接话了,看起来闷闷的,也不知道是懒得理她,还是生气。
“好吧。”裴燃没什么诚意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从桌上跳下来,又做了一个嘴巴拉链的动作,“疑罪从无,当事人不记得就是没发生过。”
贺照群没去纠正她用词不当,隔着几步之遥,夜晚渐渐剥落色彩,将他的身体隐入凝固的暗影里。
裴燃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
但他没有。
“我记得,我只交过一个女朋友。”
贺照群打开门,让风闯入。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混合轻快的钢琴。
“你呢?”
他直直望向她,反问她:
“你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