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春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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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薇其的车开得比想象中稳。
一行三人并排坐在前座,贺一鸣理所当然夹在中间,他果然是一上车就犯困的类型,没过一会儿头就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裴燃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
小货车轻快地行驶于西岛的无人山路,阳光并不锐利,两侧的车窗都落下来,裴燃将手搭在上面,抚摸风的形状。
没有人说话,车厢播放着一张很旧的爵士专辑,轻松愉悦的复古感,蒋薇其偶尔跟着哼唱几句。
过桥时遇见前面追尾,所幸事故看起来不算严重,两位车主熟练地轮流拍照留证,也不争吵,迅速上车疏通拥堵,连交警都没报。
裴燃望了一眼那个醒目的交通警示牌,说:“这里好像经常出事故。”
蒋薇其“嗯”一声:“严重事故不多,但经常挨擦碰撞。”
“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过桥时人们容易分心。”
“窗外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这桥太长了,无聊的时候更容易发呆,不是吗?”
裴燃翘了翘唇角,虽说如此,好像还是不该出声赞成。
蒋薇其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道:“偶尔会碰到有人在桥边站着,有些司机会随时准备靠边。”
裴燃若有所思地望着海面:“一时也说不清哪样更危险。”
一路向东跨过海面,穿过漫长隧道与沿海公路,经过大片大片洁净的沙滩,椰树一动不动,像印刷明信片里一成不变的风景。
在东岛等红绿灯时,有一只海鸟落在引擎盖上,蒋薇其开了雨刷也没能将它吓跑,反而小眼睛一瞥,非常张狂,最后还是旁边车道一位开小绵羊的阿姨用伞柄替她们赶跑了。
红绿灯往前几百米就是棋院,藏在居民区深处,旧剧院对面的骑楼街。
裴燃读初中的时候,学校曾组织过几次课外观影活动,就在这里。
当初人潮涌动的剧院而今已经破落了,霓虹招牌掉了好几个偏旁,门口只剩一个卖廉价串珠首饰的小摊贩。
惟一不变的是街道两侧高瘦的杧果树。
春天时其貌不扬,除了绿,没法给人留下其它印象。但到了盛夏时节,树上会挂满永不成熟的青色杧果,果实小而硬,风一吹就簌簌地荡漾,时不时往下砸行人的脑袋,仿佛就要用这样的方式引起注意。
裴燃很有躲避的天赋,从来没有被砸过,贺家兄弟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记忆中贺明晖被不轻不重地砸过几回,贺照群重质不重量,仅有的一次直接被砸到脑震荡进医院,还上了本地新闻,被裴燃耻笑了很长时间。也是从那以后,学校每次举行学生公益扫街的活动,都额外增加了打杧果的项目。
在裴燃看风景发呆的时候,蒋薇其将车停在杧果树下,路边一家古香古色的门头,牌匾上题“二三棋院”,不知是随意起的还是有什么深意,想必就是她们的目的地。
蒋薇其熄火下车,裴燃活动活动发麻的手臂,卸开安全带,轻拍唤醒贺一鸣,蒋薇其绕过来给他们开门,接手将小家伙抱下来。
裴燃帮他拿了书包,也跳下车,贺一鸣迷迷糊糊背上书包,与她挥手道别。
裴燃帮他擦掉了脸颊上的口水。
蒋薇其牵他进店,没一会儿又带另一个人出来。
胖子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聊,声音逐渐清晰:“怎么是你送过来?贺照群那小子呢?”
蒋薇其回道:“他有事,我顺路。”
“昨天晚上我闺女生日你怎么不赏脸来?”
“真给忘了,让她别生气,回头我再给她补份礼物。”蒋薇其说,“忙前忙后好几天,昨天才总算把万宜接回校。”
“那么乖的囡囡,摊上这么个赌鬼老子,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梁韧替她扶着玻璃门,唉了一声,抬眼看见裴燃,又惊奇道:“巧了,这不是前天坐我车的靓女?”
裴燃礼貌颔首,与他互通了姓名。
胖子名叫梁韧,还戴那副圆框眼镜,今日挺直腰板站着,看起来身型相当高壮。
他来来回回看着蒋薇其和裴燃,而后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原来是蒋老师的朋友,幸会幸会,怪不得那天贺照群找我打听你去向,早说嘛,都是熟人,要不哪能收你的钱。”
蒋薇其及时制止他:“少说两句吧你。”
梁韧看起来有点儿憨:“怎么啦?”
蒋薇其摆摆手,拉开门上了车,回头嘱咐道:“我们着急回学校,记得管一下孩子吃饭。”
“一个个都把我这儿当免费托管是吧。”梁韧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下星期抽空过来吃饭,梁小文她妈说好久没尝你手艺了,特别想那道炒鸡酒。”
“净想着吃。”蒋薇其笑骂一句。
梁韧冲她挥手告别,不忘回头照顾裴燃道:“靓女你也一起来,人多热闹,正好架火烧烤,尝尝孩子她妈酿的柚子酒。”
裴燃随口答应,跟着上了车。
蒋薇其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她:“你们见过?”
裴燃说:“来时恰好搭了他的车。”
日光的温度变得比之前滚烫些许,蒋薇其帮她把前面的遮光板放下,说:“梁韧就嘴碎,为人挺仗义的,跟照群也熟,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帮忙。”
裴燃心想自己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还是说“好”。
蒋薇其抿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手上利索地打着方向盘汇入车流。
十分钟之后,小货车在一道自动门闸前停下来。
还是那条偏僻的坡道,天空清澈,黄风铃开得越发恣意粗放,落得满地色彩。
蒋薇其探头出去,用方言跟门卫打招呼。
门卫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伯,姿态挺拔,精神矍铄。他看起来与蒋薇其相当熟悉,放下浇花的水壶替她开闸,还特意走出来闲聊了几句。
蒋薇其的方言说得一般,懒音发不准,很容易听得出来不是土生土长的岛民,但这也并不妨碍她融入这里的生活。
过了铁闸,度过和缓坡道,则是一个空旷的操场,面积不大,砖红色橡胶跑道围绕着足球场,草坪养护得很漂亮。
小货车被茂密的植物簇拥着前进,路的尽头连接一座l型建筑,楼身的校名被榕树遮掩了部分,只露出上面的“春拂”和底下的“学校”四个字。
蒋薇其将车泊在楼前,打电话叫人下来搬东西。
裴燃还想帮忙,被蒋薇其拦住,开玩笑说一来一回又要多请一顿饭,让裴燃到旁边的紫藤花架歇息片刻。
不多时下来两男一女。
年长的男人约莫五十左右,中等身材,灰白鬓发,气质随和。
年轻男女则是二十出头的面貌,着装皆很简朴,男孩瘦高,皮肤黄黑,浓眉大眼,剃利落的圆寸头;女孩只矮他半个头,体型匀称流畅,漂亮得像排球运动员,利利落落扎一把黑得发亮的高马尾,让人看了就觉得亲近。
初次见面,蒋薇其向她简单介绍。
年长的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林知弦。男孩叫林早,女孩叫林晚,这对异卵双胞胎大学生放假,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得闲就来帮父亲忙。
林早轻轻松松扛起两箱书,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挪一步停一步,偷偷看了裴燃好几眼,被跟在身后的林晚毫不客气狠踢一脚。
裴燃站了一会儿,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寻了一块荫凉地心安理得地等。
绿色藤萝攀附于黑色铁架,结成一片茧似的长廊,叶片边缘黏着几只褐色蜗牛,她不想贸然往里闯,便只是百无聊赖地看蜗牛软趴趴地向上爬,等它爬至另一片叶,又伸手将它摘下来,放回原来的位置。
充满耐心的恶作剧。
动作之间不经意拨开叶隙,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在藤叶上擦拭指尖的湿润感,不禁再度感叹瞻淇岛之小,人与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李则航换了件蓝白条纹衬衫,领口没翻好,有些起翘。
他背对着她,单膝点地,蹲在一片花丛旁。
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裙的小女孩站在他身边,七八岁的年纪,与他蹲着差不多高,正在抚摸一朵不知名的花。
“它是红色吗?”裴燃听见小女孩脆生生地问。
李则航回答说:“它是紫色。”
“紫色。”小女孩细声重复,“上次蒋老师带我看的花,是红色。”
“上次蒋老师带你看的花是山茶,是红色的没错。”李则航耐心道,“但是不同的花,颜色也不同,我们现在面前的这一朵,叫做鸢尾,它是紫色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说:“薰衣草也是紫色。”
“对,但是它们长得不一样,香气也不一样,还记得薰衣草的味道吗?”
“记得。”小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稚嫩,“蒋老师身上就是薰衣草的味道。”
“闻起来暖洋洋的,像下午晒的棉被,久了就烘得鼻子痒痒的,令人很想睡觉。”
李则航似乎觉得她的描述很有趣,认同地说“是”,又忍不住笑了笑。
“鸢尾,薰衣草。”小女孩仰头问他,“还有什么是紫色的呢?”
李则航思忖片刻,回答道:“日落之后,月亮还没来得及升起之前,我们岛上的天空也会出现短暂的紫色。”
“像鸢尾和薰衣草一样的天空吗?”
“嗯,在我们学习、走路、睡觉的时候,天空也在不停变化。有冰淇淋那样白的天空,橘子那样橙的天空,也有海水那样蓝的天空,紫色的天空虽然少见,但因此也是最漂亮、最珍贵的。”
小女孩仰着脸,似乎正在根据李则航的话语构筑想象。
天空洁净,风细柔,黑背白腹的鸟雀落在铁架上。蜗牛慢吞吞地爬远,直至不见,这一次,没有人恶作剧将它们送回原点。
裴燃潦草咀嚼他们的对话,回身探寻那行被树荫遮挡的金色行书。
即使看不清楚,但她依旧知晓。
中间缺失的四个字,是“特殊教育”。
这是为了那些特别的孩子而存在的学校。
春拂特殊教育学校是民办性质,规模不大,教学与生活界限很模糊。
在校学生与校务人员都配宿舍,但周末放假,大多都会放假归家,只剩几名常住的专任教师和轮岗校工,以及若干不便回家的学生。
宿舍楼转角就是教学楼,操场后面还整理了一亩菜地,萝卜缨子绿油油的,裴燃远远望见刚才的那位林主任踩着胶靴进去浇水,顺道摘了几颗小葱。
教学楼庭廊有一面宣传墙,粘贴着建校以来的大事记与历届师生留影,还有一些学生的绘画及书法作品,最显眼的版面放着几张公益捐赠人与学生们的合影。
裴燃走走停停,不知何故,看得入神。
等她发现有人在身后时,蒋薇其已经等了她很久。
“走吧,该吃饭了。”蒋薇其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表情,收起纸笔,走在前面引路。
裴燃问她:“怎么不叫我?”
“你看得好认真。”蒋薇其笑了笑,整个人陷在阳光里,告诉她:“我们也不赶时间。”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裴燃不可避免地嗅到了她身上暖洋洋的气息。
果然像小女孩所说的,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她回头最后望一眼墙上的照片,踩着浮动的树影下了阶梯,跟在蒋薇其身后走了。
而蒋薇其口中说的请客,果不其然,就是学校食堂。
中午一点多,学生们都已经用过餐了,彩色塑料排椅都空着。她们挑了靠窗的位置,日光透过玻璃,晒得不锈钢餐盘微微发烫。
安静吃了一会儿,蒋薇其问:“味道怎么样?”
裴燃诚挚道:“很好吃。”
“是吧,我特地请林主任下厨,他年轻时在骏和楼掌过勺,手艺人人都夸的。”
“这职业跨度挺大。”裴燃模糊地评价一句。
“何止,据说还唱过几年戏、出海捞过几年鱼,后来手腕实在不行了,才回来自学考了教师资格证。”
裴燃有些好奇:“我能问他教的是什么科目吗?”
“他给听障学生上沟通与交往,课时不多,平时主要负责处理校务杂务。”
沟通与交往。
裴燃无声重复一遍这句话,忽然放下筷子,有些笨拙地曲起食指指了一下蒋薇其。
掌心朝上,向右滑。
掌心朝下,双手交叉,横向挥动两次。
掌心朝下,纵向按两次。
“这个?”她有些不确定。
“对,也包括手语在内。”蒋薇其甚是惊讶,“没想到你还会手语。”
裴燃耸耸肩:“只会这一句。”
【你要平平安安。】
小时候邻居婶婶教的。
这么多年,只记得这一句了。
裴燃捡起筷子,接着道:“那蒋老师呢,教什么科目?”
“我?我负责视障学生的生活家政课,还有语文……没办法,人手实在不足,每个老师至少都要兼顾两门课程。”
听起来就很辛苦。
这种规模的民办学校,员工不在编制内,地理位置与学生资源也不占优势,老师们付出的时间心血与物质收入大约难成正比。
蒋薇其顺道帮她添了一碗汤,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耐心等了一会儿,主动提起:“我还以为你接下来会问照群。”
裴燃挑了挑眉:“问他做什么。”
“也对。”蒋薇其好像从来不会反驳人,腔调总是轻而和缓,“是我唐突了,你们关系好,这些事应该很清楚。”
裴燃戳着不锈钢盘里的米粒,想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默然良久,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唇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贺照群,他也教书么?”
蒋薇其没有计较这份反复与局促,仿佛笃定了她终究还是会问。
“他原本教高年级的物理和化学,但今年,实在难抽开身了,只好另外聘了一位专任教师回来,他只负责物理一门。”
她顿了顿,又告诉她。
“照群是这所学校的创办人。”
裴燃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想说“这个我知道”,没说出口,眼睛还是垂着,指尖来回摩挲,试图抻平桌布上一处不起眼的褶皱。
“这里原本是间包装厂,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栋宿舍楼,五年前周围环境比现在荒凉得多,连水泥路都没铺,照群用旧宅拆迁的钱包下来,改造成学校,教学楼和操场都是后修的。”
“操场那块原本是荒地,一开始资金紧缺,只能计划修最便宜的那种跑道,但照群担心孩子们容易受伤——你知道,部分孩子视力不好,行动不那么便利,万幸最后还是筹措到了资金,修成了橡胶跑道和几个球场。去年我们送一个听障孩子去省里参赛,拿了百米短跑第二名,能有这样的成果,很不容易。”
很明显是在亏钱运转。
裴燃想起自己翻过的那本招生简章,以及岑西霖对自己说过的情况。
“刚起步是比较困难,这两年勉强算收支平衡了。”蒋薇其不好意思地笑笑,“岛上经济和教育水平都不算高,有些家长……思想比较顽固,宁愿将孩子锁在家里,也不愿意让他们出来上学,针对这种情况,照群就想学杂费能免则免,能尽力帮多少是多少了。”
裴燃望着窗外明亮松脆的日光,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自己都还开着辆破车呢。”
“原本是明晖的车。”蒋薇其轻声道,“舍不得换,算是留个念想吧。”
从别人口中听到贺明晖的名字,与从贺照群口中说出的不同。
因为他们不像贺照群,不会试图忽略贺明晖早已不在的事实。
刚刚被抚平的桌布,被微微泛白的指尖再度捏出褶痕。
裴燃心口空荡荡的。
仿佛被一团摇摆不定的黑影从背后攫住,令她想若无其事地说些什么,话语却闪闪躲躲地缩回喉咙,最终只能变成一声模糊变调的“嗯”。
犹如一声短促的呜咽。
等两人吃完午饭,食堂阿姨早已歇下,裴燃与蒋薇其收拾好厨余,将剩下的碗盘一并整理干净。
洗洁精泡泡绵密又锋利,被自来水咕噜咕噜冲走。裴燃将手浸在水槽里,突然听见有人在弹德彪西的月光。
指法很生疏。
裴燃下意识判断道,是初学者。
就像走钢丝的演员晃了一下,从徐缓的开头弹至中段,这个人在一个音上犹犹疑疑、摇摆不定,找不到接下来的方向。右手旋律频频错音,再修复,再错音,再修复,左手琶音配合得非常勉强。
她站在窗内的阳光里,双手湿漉漉地听了半晌,抬头问蒋薇其是谁在弹琴。
“是我们启明班的学生。”蒋薇其给她递去一张纸巾,“叫万宜。”
裴燃琢磨着“启明”两个字,犹豫很久,提出想去看看。
蒋薇其同意了。
音乐教室就在教学楼二楼,或许是为了照顾盲童的行动,楼梯的角度设计得格外和缓,阶梯的间隔也砌得很矮。
裴燃与蒋薇其循着琴声,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