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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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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就去吧。”赵娘子看着儿子说。

祝缨给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机会也是因为这位赵娘子。赵沣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赵沣是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图、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视妻子的意见。

洞主的妹妹又为什么能够嫁给赵沣而不被兄长阻拦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这种情况,赵娘子最终就拦不了儿子,而赵家父子也必得再问一下赵娘子的意见。得给人家一个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骤。

赵娘子心中不无疑虑,却也知阻拦不是个办法,她说“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回来找我哭”

赵苏恭敬地低下了头。

赵沣道“娘子果真答应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还商量什么你们俩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了”赵娘子快人快语,“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带过来了,我还能不让儿子去他那里吗”

赵沣掩饰地咳嗽一声,故意对儿子说“喏,县令大人心中满是诚意,我们便答应叫你过去。”

“是。”

赵娘子道“叫他们给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带些衣服。”

“是。”

赵沣道“我来安排他的住处。”

赵娘子道“别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赵娘子伸出手来,理了理儿子的领子,说“那个县令,一个人满身的心眼子,看着倒不是个蛮横的人。心慈手软倒不像是装的。心软一点也好,你过去了不会受他的欺负。既然是个聪明人,就不容易干傻事。”

她絮絮地叮嘱了好一些,又让赵苏到了县城之后“要是受了气也别忍着怕了他们怎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官儿,还不定做不做得成,没得为了个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负了。”

赵苏道“是。”

赵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进了内室,赵苏又对父亲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赵苏洗沐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去县城他是愿意的。年轻男子谁没个四海为家、叱咤风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会遇到许多不服,要好好应对

第二天起来,赵家就开始收拾赵苏上县城的行装了,衣服铺盖书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个家仆,两个书僮。赵娘子还给了他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因为嫌弃男仆不如女仆贴心,必要他带上。赵沣则叮嘱儿子“既是去进学的,就不要沉缅于男欢女爱。县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贪恋女色”

赵苏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赵沣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轻男子,忠孝仁义,多半是毁在一个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头克制,你这辈子就算成了一半儿了。你看看我”

赵苏无言地听父亲训完,向父亲又要了一匹马,才觉得不算白挨了两顿训诫。

祝缨这边,西乡的工程也筹划完了,眼见得下面开始征人、动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启程回县城。

赵沣还是推说“病着”赵娘子也要“照顾丈夫”,反正派了儿子跟着去了,夫妇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气壮,还明着送儿子跟祝缨走。

祝缨身边赵翁、顾翁等人则想任你倚獠为恶、跋扈可恶,还不得要交个“质子”上县城与我们一样

祝缨依旧是一脸平静,对赵沣夫妇道“人跟着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县城我也会安排他温书。”她的身后,祝大和张仙姑还带着点宿醉,心里嘀咕着这酒后劲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赵沣场面话说得很肯切“小儿便拜托大人了”

祝缨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赵苏得了个特别的待遇,他骑马就落后祝缨半个马身,与另一边的关丞二人一左一右,显出身份上的不同来。

这体验有点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赵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说是歧视,也得说是“不同”。这“不同”里绝不包括特别的优待,一种隐约的防备倒是足足的。

还未出西乡的时候,赵苏斟酌一下,也向祝缨介绍一下本乡的情况。何处是新开的田、何处又是旧有的渠,西乡的父老们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西乡人与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数是以物易物,有时候也用金银交易,舅舅那边也收铜钱。

祝缨道“你们相处倒是平和。”

关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联姻呐,您瞧他们家多和睦。”

他当县丞主持福禄县的时候人家两家早就结亲了,两家互为倚仗,县丞也是奈何他们不得的。

祝缨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很快就出了西乡地界,然后就是“父老”们发挥的时候了。“父老”们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头可以跟县令马上告状,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县令的马屁,以期留个好印象,接下来有事相求的时候留个钩子。

两排大枷效果非凡,连走的几个乡干活都还认真。来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订了个约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发意外需要抢险,否则今年的徭役就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发。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说。并且许诺,除非今年县衙漏雨、院墙塌了,否则她不征发乡间民伕去县城服役。县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说。

赵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估量,打量着这似乎有些改变的乡野。西乡、西乡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人们脸上很少见到这种略显舒缓的表情,田间庄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们都不太紧张。

赵苏猜测这或许与清了逋租、又没有过份的征发有关。

沿途路过乡绅们的家,他们也都邀请祝缨等一行人到自家庄子上留宿一宿,这与祝缨第一次巡视时只有鸡毛蒜皮比,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夏天那次巡视,她连赵沣父子都不曾见过,那会儿赵沣推说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赵沣,阖县的乡绅她也没见着几个。

十三乡走过了一多半,祝缨还算满意。途中也看到了几处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给指正了,让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与旁人的连通过几天我再使人来看”

赵苏一路安静地跟着,看祝缨做着许多琐碎的事务,几乎不像是一个县令,倒想个管事。这些事儿连他的父亲有时候也不亲力亲为的,祝缨都要问一问。一日,路过一个村子,祝缨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村中有个无赖偷了隔壁家的鸡的事儿,又问隔壁家有没有受到无赖的报负。

失主道“贼人胆虚,他不敢哩。”

祝缨道“那便好。”又问失主今年的收成,乡里有没有再增收捐税,知不知道她已免了县中逋租,此后这一项不许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开挖新渠,各家再出几升米当口粮。”

祝缨又问了具体是几升米,工期多长之类,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说“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还能出得起。”

祝缨微微皱眉,问道“这些不大够吧”

“再搀点儿干菜、豆子之类就差不多啦”

祝缨道“那倒还行。”

与他们聊完,又被本地乡绅请去他们家住了一夜。当晚吃完饭,祝缨便把里正等叫了过来,说“为什么又另收了二升米”这种村头徭役是不会拨发口粮的,都是乡民自带。既然自带口粮为何又要再征粮。

里正道“该征发的壮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饭送过来又耽误事儿,就一总叫了几个人家的婆娘来做饭。也不能叫人家白干,所以才有这二升米。各处都是这么办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过几天就分几个人去砍些来,也是够的。”

祝缨一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工程最终还得着落在这些人头上。修渠,他们是愿意的,从可怜人身上再揩点可怜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过份,稍稍揩点油,也是无法的事情。

赵苏心道心软不好说,心细琐碎是实。

第二天,祝缨吃完了早饭,突然道“你们慢慢走,老关、祁先生,咱们上马”又叫了小吴、童立等几个年轻衙役,最后还点了赵苏同行。

让大队坐着车跟张仙姑等人慢行,祝缨等人着骑马疾驰到了邻乡的工地上。

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工地上到处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与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还要担石头、平掉树根,同时还要留意脚下别滑了、山坡会不会有隐患,一旦线路规划不对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来,整个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没了。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却也透着点小心。

赵苏心道阿妈这回说对了,县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缨这一突袭,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来了。她冲到了一个老者的面前,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衣服上有补丁有破洞,还颤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头。祝缨跳下马来,问道“阿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道“修渠,当然要来啦。”

祝缨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里还有谁”

“没、没啦,就我自己。”

“那不对,”祝缨说,“不该叫您来修这渠的。”

七十岁的老人上工,能干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干这亏本买卖呢所以最初定的时候,她是把年龄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岁以上的。怎么还有七十老翁来修渠呢

再者,老头家里没别人了,是个孤寡老人,也不应该让他上工。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壮年男子过来“什么人”

祝缨眯起了眼“你很闲。”

来人看她的衣饰是乡间少见的华美,再看她身后有几人穿着号衣,忙把手里的马鞭藏到了背后“大大大大人”

祝缨道“你是里正我怎么没有见过”

“咱们村子大,不止我一个,我就是来监、监工的。”

祝缨没有马上发作,而是问道“这人犯罪了吗”

她没有马上做结论说他们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龄,并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许多人年轻人不着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无依再祸害不了别人,祝缨也不好强求别人照顾他。所以她先问。

来者道“啊犯罪什么罪”

“瞧着没人帮他,还以为他得罪人了。”

来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贫苦,听说要修渠了,老少爷们能来干活的都来了。”

祝缨道“去村里瞧瞧。”又指着老者道“阿翁别干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个不稳,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拣。祝缨背着手慢慢地走,小吴牵着马跟在后面。赵苏觉得很奇怪,照说县令应该不太知道村子在哪里,但是祝缨就好像知道一样,左转右转,绕过遮眼的树木之后走进了一个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来了”

祝缨还是慢慢地走着,这村子她上次没有来过,县里村子那么多,难免会漏掉一二。里面村长小跑着出来了,村子里几处炊烟正往天上飘,村长上前就拜“大人。”

祝缨看着他,四十上下,老头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里很自在,问道“村长里正”

“是。”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几口”

“两两一一口”

祝缨遁着炊烟走过去,只见一所大屋,搁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正在做着饭。推开门,只见几个妇人围着两口大锅,屋檐下,一个干净整齐的中年女子正在晒着太阳,看她们干活。

看到他来,妇人们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缨走近了大锅,看里面煮的都是掺着野菜的豆子还有煮得看不清的一点糙米,也算饭、也算菜。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回到了县城。

赵苏骑着马跟着她的身后,心中也有点好奇。一路行来,各乡间都有了些变化,真是换一个好官,各处都能看到新意。他到过县城,想知道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没进城,田间就有人跟祝缨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缨也对他们或点头、或挥手致意。

到了城门口,守城卒笑着迎来“大人回来了”

赵苏看这守城卒的样子,不全是谄媚,竟有几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进了城,也有路过百姓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进城之后,祝缨就对身后的“父老”说“有劳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县学遴选完了,我得了闲请大家吃饭。”

顾翁等人都说“我等生长在此,也不曾走遍全县。这回跟着大人倒是开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乡了。”

说得众人一笑,难得的和谐。县城之人也不常见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气地谈笑风生,都好奇地看着。

顾翁等人心情颇佳,这一路来回,虽然赵沣父子受到一些优待令他们小小酸了一点。但是,祝缨一路遇着犯了错的村长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没有抓过来站枷,也没有穷治,还会奖励忠于职守者,可见不是个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没办法。县令代表朝廷,总不能真的造反。

他们都放心地回家,赵翁还问赵苏“贤侄,到我家去”

赵苏道“承蒙关爱,家父已有安排了。”

赵翁遂作罢。

祝缨听着了他们的话,就说“先安顿下来温一温书,不必急着走亲访友。”

“是。”

祝缨等他辞去,对小吴和童波道“你们两个跟赵苏过去看看,如果没事就回来,如果他那里有小纠纷,就帮他压一压。”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说闲话,本来是为了安抚,如果人来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赵家在县城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在县城里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仆睡马厩旁的通铺,女仆在后院厨房边的小屋里住着。卸车、安放行李,动静引得街坊来看。

也有人低声议论“獠儿来了。”

赵苏已然进了宅子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吴和童波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位是县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经的读书人什么獠不獠的”倒叫赵苏宅子里的人听到了。

本来人家不知道的,他俩这一叫唤,反而让赵苏听到了“獠”,这两人还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个有涵养之人做好事不留名。两人不去敲门向赵苏卖好,倒颠颠儿地跑回县衙,跟祝缨表功去了。

赵苏慢慢踱出去,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踱到门口往外一看,只看到两个穿号衣的颠颠儿的背影。

小吴与童波回到县衙,祝缨已换了身衣服,处理起一些事务。公文原不算多,要紧一点的有人不断送给她批了再带回来,不太要紧的就都压在这里了。县衙的书吏已做了简略的处理,祝缨翻开来看,将一些他们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订正。

然后是写信,她有许多信要写。给京城的郑、王、陈、裴等人,写她在福禄县的见闻,写一些本地的风俗,房子的式样、水利也与京畿地区不同,又写本地物产之类。

向陈峦请教一些事。

给王云鹤的信里特意提到了陈萌。

赴任的路上,祝缨与陈萌两度会面,陈萌也传授了她一些经验。

这一次,她特意在信里写了陈萌提到的“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感慨陈萌说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时不时地敲打,但愿能把他们敲打出个样子来。等等。

给裴清等信里就写一点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么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迹之类。

给郑熹写的信尤其的长,对这个人,可以说一些废话,但信一定要最厚的,连他家鸡鸭猫狗都问到最好。问一问郑侯钓到什么大鱼没有,问一问郑霖、郑川,讲一些因语言不通闹的笑话,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说一说和鲁刺史的斗法趣事。

最后写信给刘松年,十分客气地向刘松年讨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请刘松年筛选一下。因为她要给福禄县学的学生们背诵学习,拿天下最优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刘松年自己觉得写失手的文字就不用发给她了。

刚批了几件公文,吴、童二人就回来了。

两个人到了祝缨面前,回道“都办好了”

小吴还强调“我们二人将背后嚼舌头的人都骂了并没有惊动赵小郎君”

祝缨道“好,给你们两天假。”

“谢大人”他们俩特别大声地说。

小吴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确实累了,但是祝缨没有休息,他就强打着精神上前来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缨批完了公文又在写信,小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么是大人,我怎么只是个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帮我留点热水泡脚了。

曹昌正在后面帮着祝大、张仙姑安顿,他们这一行下乡,不刻意索赂也得了老乡一些干菜、果干、水果之类。

乡亲要谢县令大人,给她做个鞋袜、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粮以示感激,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们都带了来,放在一辆车上,展示给县城的百姓看。看完了,还得弄到县衙里,听家里人的安排。

祝大、张仙姑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见着了丰收。张仙姑边收拾着衣服边说“哎哟,这都秋收过了,怎么还一个个瘦得脖筋挑着个头呢不该吃得饱些、胖些了吗老三也不多收他们的粮”

花姐听着张仙姑念叨什么跟老家不太一样,又说某家的饭好吃,又说那果干等会儿蒸一蒸再给祝缨吃。口角含笑帮着收拾,并不接话,她知道,张仙姑并不要有人接话,只要有人听就好。心里盘算着冬衣、过冬的炭

县衙过冬也得准备炭盆,以老家的习俗就像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冬天的时候也不能痛快地烧炭取暖的,通常就一两间住人的屋子睡前准备一些。女眷有个手炉子脚炉子就顶天了。乡民则压根没有这个讲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过得舒坦了些。

福禄县更靠南,没有那么冷,但是花姐和祝缨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兼之地气潮湿,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着家里需要的用量,连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后抿一个总数给祝缨,让祝缨好划拨。

两人正收拾着,祁小娘子又过来了。她爹跟着祝缨等人出行,她在县衙担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来了,她问她爹“您这一路都干什么了”

“我跟着大人。”

“就跟着啊”

“哪能啊还算个账。”

“还有呢”

祁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要干什么”

祁小娘子没力气跟祁泰争执,道“那儿有热水,您洗把脸,我去看大娘子”她得把她爹这一路上缺的人情世故给补回来

张仙姑看到祁小娘子,招手道“我正要找你呢,快来这果干味儿很好的来”捧了一大把给祁小娘子。祁小娘子捧在手里,心里一暖。张仙姑又对她絮絮地说怎么吃这些新带来的吃的。

祁小娘子稳了好一阵儿才说“我把饭烧好了,咱们开饭吧。”

祝缨回到县城之后就决定猫在县城过冬了。

亲自去看了一回烧炭的事,就在县城外面的一座矮山上。她检查了炭窑是不是安全,又看了一回才回到城里。因为要补贴官吏,这一回烧得就格外的多,昼夜不息。

祝缨还下令“多烧一点,我有用。”

炭烧出来就开始分配了,关丞要先尽着县衙,祝缨道“先领一半,旁人家难道不用了都先领一半使着,后一半烧出来了再续上,这样谁都冻不着。”

分完这个,花姐又来找她“可能过一阵安生日子了,到明年春耕前都是轻省的了。我也好腾出手来重操旧业了。”

祝缨十分愧疚地说“耽误你的事了。”

花姐的正业是行医,这大半年净跟着她跑腿、为她收拾家里了。花姐道“你又来还是不是一家人了呐,我头先话也说不好,旁人说话我也听不懂,叫我坐诊我也行不得的,如今话也能听懂了,正好。”

祝缨道“我听你说话舌头还硬着呢,我给你卷卷”

“呸”

“真的,你理出些常见症候要用的话,句子也好、词也好,咱们对一对方言怎么讲。”

花姐笑道“好哎,我要是像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偏又笨,话都学不会。”

“你现在说的不是话”

“去”花姐拍了她一下,“有几味药路上用完了,我去买些来,回来咱们对一对要用的话。”

“行。”祝缨心想,以前在京城不好弄,现在倒可以给你弄间小药铺子了。

药铺子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冬至日又到了。冬至是个极要紧的节日,京城的皇帝得祭天,县城里的县令也得召集了手下过冬至。祝缨就在冬至这一天给大家发钱粮、冬衣料、柴炭。

又命人给赵苏那里送去一些,传话过去“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找我。”

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公子,家里什么都不缺。他越发闭门不出,就在家里温书,必得自己考上县学才行。他并不想叫人瞧不起,让祝缨单为他开个特例。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家心知肚明。

冬至日后,就是县学的官学生遴选。

祝缨曾在京城招募过女卒女丞,她这回是比照女卒的流程来,考试几项,每项各给出等第,然后算一下综合分,取前四十名。如果某一科特别优秀令人心动者,也可破例。

除了五经等正常考试科目,她特意告诉博士“六艺也是要考核的。”

祝缨本以为,男子考试人数会比女卒多很多,她做了充份的准备,来的人却还不如京城女卒报考的人多。祝缨问博士“福禄县读书人很少么”

博士道“那是不多。福禄县文风不昌。”

这破地方,多少年没有一个因为读书而“有出息”的孩子了,谁家闲着没事儿还供孩子读书

养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非常吃力的,寻常百姓家也是养不起的,养得起的人家里还得看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子。福禄县这个地方,基本也就是在被祝缨半强迫拘到县城拘住的那些“大户”人家里选。偶有几个家境一般的学生也是点缀,家里还得下了狠心才行。

光识字还不行,考县学还得是正经读了几年的书,已识些经史了。什么才发蒙的、学不好的,自己就先不会报考。

再者,京兆府多少人福禄县多少人

福禄县学报考人数比大理寺女卒少,是正常的。

祝缨叹了口气“那就开始吧。”

一共也考了三天。“六艺”本来就是规定了科目,再加五经、算学、律法之类。

弃考的人倒不多,有些人自己不想考了,哪怕交个白卷也得坐满全场亲爹、亲祖父都在场外看着,半道跑了怕回家挨打。

祝缨留意着,雷保的儿子雷广也来参加考试了。第一个被她打了的村长的儿子也到了。赵苏的桌子排在顾翁孙子的后面。

文字考试的时候,祝缨下令“将姓名写在右侧线内。”

她要试行糊名

此令一出,县城百姓们开始都觉得新奇,本来只是想看个射箭的热闹的,现在都引颈等待,想等文字考试的结果了

交了考卷之后,祝缨命小吴把考卷密封装钉,再与关丞、博士、助教几人忙了几天,又抓了祁泰来算分数,最终选定了四十人。

解糊名之后,祝缨看了名单叹了口气,赵苏在名单内排到了第五,顾翁的孙子顾同也在内算第一,雷广挂了个车尾,村长的儿子却是被黜落了。

这名单上的人她监考时就记住了,就算不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爹、祖父、外公、舅舅之类。

祝缨打起精神,公布了结果“我有一句话,请诸位细听诸学生今日糊名,我也不知道卷是谁写的,只看你们的答卷中与不中,各人心中有数从今往后,官学生该赏该罚、该升该黜各依定例,今日分配校舍,安顿之后,尔等可回报父母。半月后回来上课散了吧。”

中了的固然欣悦,不中的也无话可说。

祝缨背着手,踱回了县衙,又给王云鹤写了一封信。

那一边,赵苏抿紧了唇,努力压抑住笑,与众“同学”一道施礼、告退,回家写了封信派人送给父母我考中了又详述考试。

赵娘子看了信,对赵沣说“我要去县城看看儿子。”

赵沣道“我与你同去。”

赵娘子道“你看家。”

“好吧。”

赵娘子于是打点行装,带了五辆车、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县城去。走了四天才走到县城下,抬头看一眼城门,道“有点新模样了。”

她不坐车,偏好骑马,一路招摇过市,才转过一道巷子,冷不丁的沿街楼上掉下一个人来,啪一声摔在了她的马前。

马一惊,长嘶一声,赵娘子双手用力拉住辔头“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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