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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十四章(火葬场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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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四日。

殷予怀醒来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些。

每每他睁开眸时,就能看见书青的身影。

书青蹙着眉,也不看他,也不问他,只是不停地在他床边走来走去。

这样一天下来,殷予怀睁眼闭眼,都是书青不停走动的身影。

到了晚间,殷予怀实在有些倦了,望向正走到他榻边的书青:“在幽州停留几日?”

书青步子缓缓顿下,随后沉默着看向殷予怀。

殷予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今日比前些日子清醒了些,自然不会再干些糊涂事。

待了许久,他才听见书青冷声道:“十日。”

殷予怀接过杨三递过来的书卷,像是随意一问:“如此久吗?”

书青握紧拳头,怒目看向殷予怀:“殿下不懂书青什么意思吗?”

殷予怀眼眸十分平静地摇头:“不懂。”

书青气得摔门而去,只留下一旁正递着书卷的杨三。

杨三犹豫了一瞬,轻声唤了声:“殿下。”

殷予怀轻轻应了一声,随后缓慢地翻着书卷。等了许久,都未等到杨三的下一句话,他平静地说:“书青那边,是你告诉的吗?”

杨三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跪下去。

殷予怀有些没有力气,今日精神虽然好了些,但是正在日渐腐|败的身子,精神再好,也就如此了。

他轻轻闭上眼:“原来,还剩十日吗?”

说着,他轻声咳嗽了起来,还来不及咽下喉腔中的血,就无力地呕吐了出来。看着沾着血的床褥,殷予怀怔了怔,随后缓缓垂上眸。

他和书青,彼此都在说谎。

他知道书青并不是昨日才来。

就像书青也知道,他昨日口中所言的“若不早些问,他便要昏睡过去了”,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只是,他的身体情况,远远比这句话要严重。

殷予怀缓缓抬起眸。

昨日昏睡过去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为什么,还是醒了呢?

殷予怀缓缓望向窗外那颗桃树。

可能,是还想再见鹂鹂最后一面吧。

书青再回到小院时,眼眸中的怒火消散了大半。

待到推开殷予怀房间的门,清凉的风让昏暗的烛火变得晃晃悠悠。

见到殷予怀还未睡,书青沉着脸坐到了床边。

殷予怀声音很轻:“书青,许多年未来幽州了,还知道路吗?”

书青冷冷看了一眼,随后说道:“自然知道路,我又不是你。从前在幽州时,那么多年都不愿意出府。如今回了汴京之后,倒是想来幽州了。”

殷予怀沉默了许久。

书青也就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还是书青忍不住,他几乎是抬起那一刻,眸就便红了,他不敢对着殷予怀再吼叫,就只能颤抖着声音说:“便是十日,都忍不得了吗?”

殷予怀抬眸,望着书青。

他没有说话,书青却全然溃败了。

将那颗药留下的那一刻,书青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殷予怀怔怔看着那个木盒子,没有怎么犹豫,手缓缓打开。幽暗的烛火之下,和前些日子他服下的那颗雪白药丸一样的药丸,静静地躺在木盒子中。

像上次一样,殷予怀甚至用茶水,就轻轻咽下了。

木盒闭上的那一刻,殷予怀看见书青仓皇而逃的身影。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殷予怀看不见书青的身影后,便静静地看着那片黑暗。

像是想到了什么,殷予怀眼眸中缓缓有了神色。

对了,他还没有将桃灵寺大多数桃树都有名字的事情告诉鹂鹂。

那就,明天告诉她吧。

一种荒唐的苍凉,在殷予怀垂上眼眸的那一刻,缓缓来临。

昏暗的烛火缓缓燃尽,漆黑一片中,殷予怀睁开了双眼。

他仿佛能听见什么一片一片剥落的声音,在他的身体之中,缓缓地,一点点剥落。像是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浑身变得轻盈,仿佛能够漂浮起来。

陷入睡眠的那一刻,殷予怀终于梦见了,在那场大火之后,再也没有梦见过的人。

她捧着一怀桃花,扬着眸,轻笑着向他走来。

他站在台阶之上,缓缓地看着她。

梦的最后,他并没有拥她入怀。

醒来那一刻,殷予怀有些发怔。便是梦,都要如此遗憾吗?又像是习惯了,他轻轻掀开被子,开始简单地收拾自己。

待会便要见到鹂鹂了,便不再计较一个梦了吧。

待到收拾到一半,有些怔住的那一刻,殷予怀苦涩地笑了笑。

还是,挺计较的。

待到书青见到身上一丝病气也无的殷予怀时,拳头微微握紧。

他已经见过了杨三口中的梁小姐,的确同霜鹂有一模一样的脸,但是其他地方,一点都不一样。书青不知道殷予怀为何要因为这样一个人,再次服下那颗药。

当时军医将这两颗药交给他们的时候,便告诉过他们,这种药,虽然用得都是些很难寻到的稀罕药材,但是其效用,只能让病重的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本质上,这种要是没有办法治疗任何疾病的。

这两颗药,比起说是治愈,不如说是在透支。

用一颗,短一段。

如今殷予怀已经服用了两颗。便是那时,把药交给他们的军医,也没有说过用两颗,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坏的后果了。

书青不忍再看,这用余下生命透支来的“正常”,他实在不能接受。

殷予怀看着书青走远,便知道了,效果应该还不错。

他望向了院子中那颗桃树。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步到了院子中,到了桃树下。

寻了许久,在背面的树干上,殷予怀寻到了这颗桃树的名字。

他轻轻地怔了一瞬。

之前那颗桃树名为“勿”,这颗桃树名为“错”。

像是冥冥之中自由定数一般,殷予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回到房间时,他提起了笔。

从前他画不出鹂鹂,如今应该是可以了。

但是还未下笔,就放下了笔。

殷予怀眼眸中有了一丝温柔,鹂鹂快来了,应该是来不及了。

若是让鹂鹂看见了他桌上的画,当是要“误会”了。

他不能让鹂鹂误会。

殷予怀抬起自己的手,缓缓地学着那日鹂鹂为他描述的一切。

那儿有一片桃树,到了春天,会有人陪鹂鹂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花。

想着想着,殷予怀竟然笑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殷予怀眨了眨眼,望向了空无一人的院。

还好,没被鹂鹂看见如此模样,便还好。

这般想着,他又望向了空荡荡的庭院,细细数着时辰。

他感受着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像昨夜一般,缓缓剥落。

一点一点,细碎地,涌动着。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样的认知,反而让殷予怀平静了下来。

他望向空荡的院落。

最后的时间里,他只是想,再见一见鹂鹂。

趁着他还没有那么狼狈。

最后,再见一见鹂鹂。

“咚——咚——”

那一瞬,殷予怀心便紧张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但是一瞬间,便是连张口都忘记了。

杨三停下敲门:“公子,小的将梁小姐带过来了。”

直到听见杨三的声音,殷予怀的心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会有些慌乱的,但是当殷予怀推开门,迎面对上梁鹂眸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的。

他听着鹂鹂讲述着她与颓玉的过往,知道了在那个寨子中的两年,是颓玉一直保护着鹂鹂,如若没有颓玉,他可能都没有办法遇见之后的鹂鹂。

听到这里,殷予怀心中对颓玉,是感激的。

或许在感激之外,还会有一点点的嫉妒。

但是这些都无伤大雅,殷予怀认真看着面前温柔讲述的梁鹂,在眸中刻下能够拥有的每一瞬。

到这里,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看着她描绘别人时,眸中满是爱意的模样。

这样的眼神,在废院中时,他也曾在鹂鹂眼中看到过。

但是如若论起先来后到,好像还是颓玉在前。

到这里,殷予怀甚至连嫉妒都没有了。

剥开自己的灵魂,他由衷地为鹂鹂开心。

年少相伴,如今相知,今后相爱。

如何看,鹂鹂都会有幸福的一生。

本来到这里,一切也还是正常的。

殷予怀几乎就要以为,与鹂鹂的最后一面,就要在这种全然正常的一切中结束。

他虽有些遗憾,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是在体验过失去之后,殷予怀才明白,鹂鹂的幸福,比他的一切都重要。

只是有一些些嫉妒和遗憾,实在是无伤大雅。

他都愿意献祭灵魂,何况只是一些痛苦。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直到殷予怀听见梁鹂问出那一句:“公子,我和颓玉的大婚,你会来吗?”

殷予怀怔了怔,还是说了一声:“不了。”

其实一切到这里,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甚至很正常地撒了几个小小的谎。

其实也不算谎,待到鹂鹂与颓玉大婚时,他的确已经不再幽州了。

至于参与鹂鹂和颓玉的婚礼、做鹂鹂和颓玉婚礼的主婚人,无论是鹂鹂是否在说笑,他都是不能应下的。

殷予怀顿了顿,他的确,一件都做不到。

做不到的事情,便不能应鹂鹂。

事情到这里,也还算正常,殷予怀看着鹂鹂吩咐着她身边的那位大夫上前来为他看病。

他自然不担忧,昨日服下的那颗白色药碗,便是为了应付今日的。

即便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只从脉象,都应该看不出丝毫端倪。

虽然他如今呕吐出来的血都是黑的,但是脉象,无比地正常。

果然,那个名为郁岑的小大夫,只是简单为他把了脉。到了最后,也只是开了些调养的方子。

那个小大夫去寻杨三了,屋内顿时只剩下殷予怀和梁鹂二人。

就在殷予怀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

梁鹂弯着眸,郑重地递过来一份请柬。

鹂鹂手写的,她与颓玉大婚的请柬。

殷予怀怔住了。

耳边是鹂鹂的声音,那么认真,她弯着眸说:“这可是我和颓玉大婚的第一份请柬。”

身体那细微剥落的一切,开始以不可挽回之势,大片大片地掉落。

埋着了殷予怀那颗跃动的心,也埋住他的喉腔。

他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用尽了他全力才堪堪维持的一切,在他看见这封请柬时,全然崩塌。

但殷予怀没有可以慌乱的余地。

他望着梁鹂的眸,许久,轻轻地勾出了一抹笑意:“是在下的荣幸。”

临走之际,梁鹂拒绝了殷予怀的相送。

殷予怀便没有再相送。

身体中崩塌的一切,在这一刻在不住地喧嚣,他甚至不敢再多靠近鹂鹂一分。

但是看着鹂鹂远去的背影。

殷予怀还是舍不得了。

那一瞬间,他恍惚想起了桃树的事情。

他还未将桃灵寺大多数桃树都有名字的事情同鹂鹂说。

好像,这一次也来不及说了。

但是好像,已经没有下次了。

他还是没说。

而是最后对着鹂鹂轻轻笑了笑:“梁小姐听过一句话吗?”

他看见鹂鹂背着手,轻声“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的眸,轻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欲|望:“只许梁小姐放火,不许殷某点灯。嗯,梁小姐?”

殷予怀认真地看着梁鹂,他其实只是,想听他的鹂鹂,唤他一声名字。

他看见鹂鹂笑了笑,随后轻而易举地满足了他最后的愿望。

在晚间的光里,她轻启唇,唤了一声。

“殷予怀。”

时间在这一刹那恍若静止,一切在这一刻都重获新生。

除了,殷予怀。

待到梁鹂的背影消失在院子中。

殷予怀平静地关上了门,这也,是他最后的平静。

他轻轻摊开鹂鹂递给他的请柬,用手勾勒着上面的字,是鹂鹂的字。

在废院时。

他曾经问过鹂鹂:“从前是否识过字?”那时鹂鹂对他摇了摇头。但是当他尝试教鹂鹂识文断字时,却发现鹂鹂学的极快。

若只是学的快便算了,那一手字,已经谈得上独具风骨。

那又怎么可能是没有识过字的模样呢?

他那时因为鹂鹂的隐瞒,暗中还生了气。如今想起来,实在是不知好歹。当时鹂鹂已经失忆了,如何能够知道自己是否识过字。已经说出口的话,待到鹂鹂发现自己曾经识过字时,也没有办法再将那些说出口的话收回来。

至于失忆的事情,殷予怀颤抖地闭上了眼眸。

如若不是失忆,如若不是为了报恩,鹂鹂不会入宫。鹂鹂既然会为了恩情同他留在废院之中,又怎么会因为这般小的事情出卖当初那个曾经救下她的人。

他为什么会因为这些同鹂鹂生气呢?

他明明是知晓一切的,也知晓从来不是鹂鹂的错。

但是他不承认。

殷予怀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直接呕吐出来,颤抖地跪在地上,被血呛住的嗓子开始不停地咳血。

淡黑的血在他的掌心粘稠,很快他便撑不住自己的身子,蜷曲地倒在地上。

他已经感觉到身体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被剥落。

他恍若一个轻飘飘的躯壳。

意识模糊之际,他握紧着那张鹂鹂亲手写的请柬。

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开始无限地嫉妒与遗憾。

他想触摸记忆中那个捧着一怀桃花向他走来的少女。

他的手颤抖地抬起——

缓缓地,一点一点——

就在要触碰到梦中那道影之际,漫天的大火突然燃了起来。

不——

殷予怀颤抖地想要驱开大火。

但无论他怎么做,那大火就是一点一点,逐渐蔓延。

鹂鹂没了。

桃树没了。

他也没了。

彻底闭上眼睛那一刻,殷予怀才明白。

这一场,从半年前,一直在他身体中蔓延的通天大火。

最后要吞噬的,是他。

不知为何,殷予怀眼眸轻了一瞬。

也好。

郁岑开了方子之后,便在马车旁静静地等。时不时踢踢马车,时不时踢踢花花草草,待到看见梁鹂出来后,露出小虎牙:“小姐。”

梁鹂温柔着眸,轻笑着接过了郁岑手中的方子:“事情办成了吗?”

“交给给岑岑的事情,小姐放心。”郁岑靠近梁鹂,一双大眼睛直直看着,一副讨赏的模样。

梁鹂侧身,轻笑了笑,手摸了摸郁岑的头:“嗯,那件事情,我允了。”

郁岑几乎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但很快又嘀咕道:“但是,小姐适才为何要写自己和那颓玉大婚的请柬,颓玉那个叛徒。”说着又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即便小姐要写,也应该写我,起码我,从来都不曾背叛小姐。那日颓玉做了那样的事情,小姐也不给他惩罚,看在颓玉眼中,又该猖狂了。”

梁鹂有些被逗笑:“那按照你的说法,我岂不是要写好几份婚柬了。然后,每份婚柬上写不同人的名字。这一封是颓玉的,那一封是青鸾,又一封是你的,还要一封给红鹦。再多些人,怕是我都写不过来了。”

闻言,郁岑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说:“小姐,也不是不行。”

梁鹂轻声一哼:“嗯?”

郁岑用了此生最小的声音嘀咕:“都收下就好了,反正郁岑不介意。”说完又偷偷补了一句:“青鸾姐姐肯定也不在意。”说着像是又想到什么:“不过颓玉和红鹦就算了,他们两个叛徒,叛徒是不配有小姐的婚柬的。不过小姐如果想写的话,也不是不行”

说着,见梁鹂不理会,郁岑又重新问道:“不过小姐为什么要写给殷予怀?”

梁鹂弯着眸:“没什么原因。”

“小姐骗人!”郁岑一边撒娇着,一边转着眸,许久都未想到前因后果。

半年后。

“听说了吗,梁家大小姐招了个上门女婿,听说那上门女婿,还是皇商家的公子。”

“听说了听说了,我邻居的大伯家的二姨家的丫头在那幽王府当差,据说啊,那个公子是一早便和梁家大小姐认识的。如今已经是婚期将近了,只是这些日子才将消息传出来。即便是入赘,幽王府也是要大大半的。要我说啊,到时候我们也能沾沾喜气就好了。”

一正在倒茶的小二顺势说:“那自然是可以的,幽州城谁不知道,梁小姐素来大方。以前我在那边酒楼当差的时候,但凡遇见梁小姐,就没有不给赏银的。如今大婚这般的喜事,如何也要让我们这些人沾沾喜气的。”

一个茶客也接话:“婚期好像是下个月十六,说远也不远了,待到下个月十六,如何也要去街上看看盛景。”

茶楼中的人笑成一片。

夏日本就燥热,齐齐喧闹起来,原本安静的茶楼都变了味。

靠窗的一个角落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静静地品着杯中的茶,一旁伺候的小侍上前添了一层衣服。

明明是夏日,他却穿得极厚,浑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就连面上,也戴了半幅银面具。

面具上有模糊的图案,看着像是一只欲飞的凤凰。

不过饮了两口,便轻声咳嗽了起来,半张面具,衬得他的脸更加得霜白。

一旁的小侍见状,连忙关了窗,看着茶楼中还在不住谈论梁小姐大婚的众人,轻声伏在轮椅上的公子耳旁:“公子,今日已经出来了半日了,再不回去,那边该担心了。不若我们现在回去?”

他问得轻声,小心翼翼。

在炎炎夏日,一边又是为轮椅上的公子加了一层外衫,一边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

轮椅的公子看着很安静,脖颈之间是筋脉淡淡的青痕。

他像是一块残破又美丽的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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