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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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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之前,《璇玑》杀青了,周哲远接了新戏,班底很强,他拿了男主的角色。

周哲远知道,这是舒望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乔遇没留到舒望身边,张志倒也没有追究。签了乔遇自然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潜力,带去舒望那本来也就是碰碰运气。

市话剧团开了一个戏剧工作坊的新项目,集训团招十个学表演的学生,陈咏珍直接内推了乔遇过去。

终于到了月底,舒望了结了手头的工作启程去槐南。

距离舒望第一次去槐南县犁头乡王家坳村,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舒望第一次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华北平原上还有这样的高山。在祖国的山河版图里,这片山不高也不大,但它却让很多山里的孩子一辈子都出不来。

高铁通到了槐南附近的市,县里乡里的路也修过了几回。朱东辰安排好了车,舒望不用再像当年一样转两三次大巴。但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对于晕车的人绝对还是不好受。

她要看望的那位老人已经搬到乡里住了,因为学校搬到了乡里,教书的方老师也就搬到了乡里。

现在的王家坳村已经没什么人住了,只有留在那里经营山区果园的人。

不过舒望还是要到那里去,她要去祭奠自己的爱人,归远。

舒望在墓园给归远买了一块地,立了一块无字碑,每年清明她都会去。但归远没有葬在那儿。

舒望来前从家里接了一瓶自来水,上山的时候又从山溪里灌了一瓶,灌水的时候还因为晕车蹲在草丛里吐了。

最后一段路车开不进,舒望自己往前走,拿着两瓶水。朱东辰不太放心,远远跟着,也远远看到了路尽头的砖瓦房。

山区里难得的平地,用来建了一座学校,几十年前附近七八个村子的学生都在这上学。门口那个破败的矮房子就是当年方老师的家。

废弃的校园看起来就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只有矮房子旁边的一颗苹果树,格外的茂盛。

山里天气凉,十月底苹果熟得正好,红彤彤的大果子压弯了树枝。

舒望在树下默默站了良久,然后蹲下身,把两瓶水浇到了果树的树根。

舒望抬手摘了一颗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大口。然后转身捧着两个空瓶,拿着苹果转身离开。

返回时看到了跟在稍远处的刘洋,舒望木然地说:“去摘几个苹果吧,一会带上。”

朱东辰第一次见到舒望脸上出现这种目空一切的神情,而空旷的眼神不是高傲,只是寂寥。

舒望回到车上,接着吃着那个苹果。刘洋用外套兜了几个果子回来。然后他们乘着车又匆匆离开。

回到乡里的时候夜色已深,难得的还有卖夜宵的小摊子亮着灯。舒望一天里只吃了早饭,上山路上还吐了一顿,这会儿闻着了香味才感觉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带着朱东辰和司机一人吃了一大碗小馄饨。

三人一起住在了乡上最好的宾馆。

次日一早,朱东辰陪着舒望,提着好几盒保健品和一袋苹果去探望方老师。已过耄耋之年老人近年来越发清瘦,但身体还算硬朗,独自住在乡里给安排的公寓,饮食起居都不用人照顾。

老人听到敲门声来开门,儒雅的面庞展露出笑容,把舒望和朱东辰迎进屋,“小舒来了。”

“打扰您了,方老师。近来身体还好吗?”

舒望跟着方老师进门,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沙发上放着软垫,浅紫色的布套洗得有点泛白。

老人坐下来微微侧头听舒望说话,回味了一下才开口,“都好,都好,就是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了。”

老人冲着舒望笑了笑,然后看到了掂着苹果来的朱东辰,问舒望:“这位是?”

朱东辰答:“方老师好,我是舒总的秘书,您叫我小朱就行。”

老人像是听到了一个早有预料的答案,还是不禁有点失落,也还是含着笑说:“欸,你好。”

老人看到苹果就知道舒望已经去过王家坳了,“小舒,昨天就来了,已经去看过了?”

“嗯,看过了。今年苹果也大得很,个个红彤彤的,给您摘了点带来。”

舒望跟方老师坐在一起聊了好一会儿,方老师跟她讲乡里中学新来了几个老师,舒望资助的学生考了年级第几名,以前的哪个学生又回来看过自己,然后也问舒望,过得好不好。

“好。我过得可好了。您千万别挂心。”

方老师没有回话,舒望抬头凝视着方老师的眼睛。因为发黄的眼白和松弛且堆叠着皱纹的眼皮,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了,可舒望还是感觉老人的目光那么澄澈,那么敏锐,能看透自己的心。

朱东辰放好东西,出了门。

铁门合上的那一瞬,方老师眼睛里闪烁出了泪光。

老人说:“孩子,放下他吧。”

舒望笑了笑,在回避这个话题,“老师,您还是每年都劝我。”

“逝者已逝,不必一直这么牵挂了。何必如此自苦啊?”

舒望侧头眨了眨眼睛,说:“老师,我真的过得不苦。”

方老师没再强辩,只是缓缓开口。

“他刚回来教书的时候,整个王家坳小学只有不到三十多个学生。现在犁头乡的孩子都在乡里上学,犁头中学现在有二十四个老师,四百多个学生。只要学校办下去,学生有书读,他的心就活着。可是你的心呢,孩子?

那年山体滑坡,归远走了,走得突然,连遗愿都没留下。我说让你把骨灰带走,而你做主要埋在树下,你说那儿是他的家。

小舒,苦与不苦,你自己心里清楚。

当年你们一个回到山里,一个留在城里,都还能选择过各自想过的生活,你们当时是怎么说的?”

舒望:“我们说宁愿为了想要的生活和爱人分离,因为至少这样折磨自己的是爱和思念。”

“那现在呢,折磨你的是什么?现在的你又想要什么生活?

老师跟你说实话,生老病死,是天命。我现在身体没什么毛病,可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在流逝。越是老了,我自己的遗憾都越是被淡忘了,只是更希望你们年轻人不要再守着遗憾活着。

说白了,那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师,可他在这里活着。”舒望摸着自己的左胸。

又一个年头,方老师好像还是没能说服她。

朱东辰转了一大圈回到家的时候,舒望正在厨房给方老师搭着手做饭。厨房地方不大,舒望把要上前帮忙的朱东辰赶了出去。

最后朱东辰诚惶诚恐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着。

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午饭。

舒望下午去了犁头乡中学和小学。她每年都资助学校,也每年都来转转。就算每年都听一遍差不多的客套恭维,她也还是愿意来见见年轻的老师和孩子。

又住了一天之后,第三天上午,舒望拜别方老师返程。期间她偷偷去了一趟居委会,又连夜找过了乡里的领导。

回程时她让司机又从犁头中学门口绕了一圈,校门刚从窗外的视野里消失,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

那天在方老师家,她恳求方老师跟她进京去做个体检,然后好好养老,安享晚年。

方老师拒绝了她。

方考霖来自北京的书香门第,年轻时才清志高,做过大学讲师,后来被人妒忌,诬陷了名声。父母皆已过世,方考霖身无牵挂,一气之下卖空了家底,辞了工作,带着一箱子书扎进深山里当老师。

一晃快要半个世纪了。

没有亲人,没有牵挂。那一方小小天地间,孩子们的未来都已经被犁头小学和犁头初中塑胶操场上升起的五星红旗撑起来了。方考霖的念想也就有了着落。

后半辈子漫长的人生里,方考霖看淡了身外之物。学校里老师够了,不需劳烦他了,他便觉得自己多活一天便是多赚一天了。

他一头扎在学校里,除了当了人大代表去县里、省里开会,再也没离开过犁头乡。舒望教了他上网,他知道外头世界翻天覆地的发展,他已经回不去了。犁头乡就是他的家了,他只想在他熟悉的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舒望悄悄找了乡里领导打点了不少事,安排高龄老人体检,安排义工□□,她都可以出钱。但如果真的检查出来病症呢?

方老师不愿意离开犁头乡去治病了。

那她能怎么办?

她握不住时间,留不住生命。

从来都是。

列车驶进北京时夜幕已经降临。窗外的灯光彰显着这座城市的繁华。

十五年前舒望第一次从槐南回京时,对这样的城市灯光感到久违的亲切,她能感受到自己还是属于繁华的都市。

然而此刻,这些闪烁的灯光就像是银河里漂流的星星,让舒望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无助。

对于方老师的老去,她有太多憋在心里难以发作的苦闷。

这样大的一座城市里,因为归远的离去再没有一个熟悉方老师的人,就像这样大的一个世界里,除了方老师再没有一个和她一样熟悉归远的人。

深秋的冷风吹过站台,归远的视线和思绪一起飘远。她忽然又想起归远说过的话。

她问归远为什么站在窗边发呆。

归远说因为他想家了,而他的方老师跟他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远望可以当归”。

舒望好像忽然有点能体会归远当年的感觉,远处的信号灯闪烁着白光,就像是山里能看到的星星。

归远相依为命的祖父去世后,方考霖收养了他,但不让他叫爸爸。

方考霖只让归远喊老师,说他有亲生父母,他们也许出事了,也许有难处,也许就是不要他了,但他有亲生父母,而他只是一个老师。

祖父只叫他狗蛋。方老师就给取了名字,叫归远,因为他应该属于远方,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他希望归远走出山去,回到远方。

事实上他希望山里每一个孩子走得远一些。

归远不听话,还是回去了,尽管他已经在京打拼了五年,事业有成,还有一个相爱的恋人。

回乡任教的第三年,归远在护送学生回家的路上死于山体滑坡。他至死把学生护在身下,但还是没能护住那个孩子。

方考霖希望他归远,舒望却由着他归乡。

所以舒望做主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他最牵挂的地方,没办葬礼,没立墓碑,就埋在那棵苹果树下,真真是落叶归根。

没人知道那个曾经的山娃子,后来的好老师,还在那里守护着他的老师和他的学生。

学生们只知道校门口的那棵大树一如既往地每年都结又大又甜的红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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