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赤狐将军(上)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辉煌,诸神之界!
孤鹜端坐在他的“黑翅”上,远眺海浪中半沉的夕阳。“黑翅”是一块巨大的礁石,孤鹜觉得它很像黑鹰的翅膀。鼓浪花园曾经是神谕城最负盛名的园林,临海靠山,风光旖旎,高耸的鹰翼双塔号称当世无双。但在两百年前,就被主教所关闭,如今,只有极其有幸的人,才能一睹它的风采。
“大人,您可真是沉得住气。这个时候,竟还有闲情逸致欣赏落日余晖。”
孤鹜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那是神谕城的游骑将军赤狐.山林。少年时就瞎了一只眼睛,据说是他偷了猎潮鱼人的珍珠,被鱼人挖掉了一只眼睛作为赔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眼的原因,孤鹜总觉得他獐头鼠目,面目可憎。但显然旁人未必认同。至少赤狐将军绝对不会。
孤鹜回过头,看见他弯腰向自己行了一个侍从的见面礼。他挑了挑眉,强迫自己觉得好笑,向他点头致意——“将军,你可比我更能沉得住气。”赤狐听见恭维,非常的受用,免不了有些得意——“换做其他人,早就一路狂奔了。大人,您要知道。现在我脑子里装的,可是关系着七国命运的预言。”
孤鹜下意识的朝周围打量,又突然觉得自己好笑——黑翅周围只有空荡荡的海滩,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关系七国的命运?”孤鹜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山林将军乖乖的中计,老实巴交的说出了这个预言——“在三月齐升那一天,将会有一位天穹的公主诞生。谁能得到这位公主,谁就能成为统领中原大陆的君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赤狐.山林如释重负,内心还隐隐觉得有些骄傲。孤鹜却已经陷入了沉思。赤狐突然有些局促,他偷偷瞧了瞧这位红衣祭司,不知是天色还是他的一袭红衣,他的脸色潮红,甚至连眼睛都有点发红。
这让赤狐有些局促——每当有人在他面前露出哪怕一丁点的情感,都会让他感到不自在。他抬起头,四面打量了一阵,干咳一声,尽量平稳自己的声气——“大人,先知已经去世了。”
“嗯。”孤鹜点点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人人都知道他行将就木,没想到就这么巧,说出预言就断了气。”赤狐耸耸肩,向孤鹜告辞——“大人,先知去世,主教大人一定会亲自操持。我得去近侍军中挑选祭酒的人选,要提前做好准备。”“不是有统领么,为什么还要你亲自挑选?”但孤鹜显然也并不介怀这种事情,不过随口一问,就挥了挥手,心事重重的转身离开。赤狐不用猜,也知道他在计算三月齐升还有多久——如果神谕历书没有错,那将在六个月以后。
但看着孤鹜就这么离开,赤狐又觉得有些不安——按照往日的惯例,孤鹜一定会叮嘱自己严守秘密,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云云;但今天他却一反常态;甚至连一句提醒都没有。“也许他现在想的不是计算日期,而是算计那个公主!”赤狐一边走,一边胡乱猜测。
黑翅石离鹰翼紫塔非常近;鹰翼紫塔与鹰翼金塔都是直接在鹰翼山的悬崖边开凿山石直接修建的山塔。紫塔靠着南山,金塔靠着北山。鹰翼南山曾经盛产堇青石,北山盛产大理石,两山开采多年,山腹挖空,采无可采,只剩下偌大一个空壳。数千年前的神谕城主教奇思妙想,花费重金,把两座空山修成了高塔。经过工匠的雕琢,在阳光下北山山塔金光闪闪,南山山塔紫光粼粼,两塔交相辉映,成了神谕城最壮观的景致。两塔之间,修楼台殿宇,
建宫苑花园,因为毗邻鼓浪屿,被称作了鼓浪花园。
赤狐准备从紫塔出园,紫塔是神谕城的祭祀神殿与藏书院。当有钱的人越多,读书的人就越少。如今的紫塔除了巡逻的近侍军和打扫值日的僧侣,几乎看不到来借阅书籍的学士。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学士聚集在金塔,白天高谈阔论,针砭各国时政,晚上花天酒地,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同那些朝堂的大臣没什么两样。赤狐穿过紫塔下的门禁,守门人不知去了哪里,十个人如今只剩了两个。一个蹲在铁门旁搓手,一个坐在门卫岗哨亭里喝酒。
看见赤狐,铁门边那个小伙子显然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摸腰间的铁钥匙——“将军!您是要出园子么?”赤狐愣了愣,看了他一眼。这个小伙子谄笑着解释——“将军,可能您还不知道,刚刚传来消息,先知大人没了。主教大人要在金塔举办葬礼。统领大人传了命令,主教大人要您在近侍军里头挑选二十一个人,为先知大人抬棺材、送灵柩。一旦被选上,葬礼完成后没出纰漏,这二十一个人全部会封为祭酒。这些人得到消息,还不一窝蜂的跑去候选了。大人,他们可还等着您呢,偏偏这时候您还出园子……”
“你怎么不去候选?”赤狐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他,“利索点,把门打开。等我过去,你也赶紧去报名候选。留着那个酒鬼守门就行了。”那小伙子听见赤狐的交代,慌忙赶着开门,匆匆推开门时,他声音都有些发抖——“大人。我叫苍狗,是上野家的庶子。”赤狐一步跨出门去,头也没回,只鼻孔喷气,冷笑了一声——“庶子,庶子又怎么样?我也是庶子!”
苍狗“哎”得一声,锁好门,把钥匙抛给亭子里的酒鬼,一溜烟的跑了。赤狐转过紫塔长道,径直去了紫桐区的城防卫队。卫队大院里只有寥寥数人,书记员和会计员在院楼二楼的某间阁楼里聊天,爽朗的笑声好像廉价的老妓女在奉承那些力不从心的老主顾。一楼的大厅里坐着个接待员,四十出头,看他干净的鬓角和整齐的眉毛,瞧着像个爱美的王子,但滚圆的肚子和干瘪的屁股瞧着又像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昏庸国王。
赤狐认得这个接待员,他是河谷家的旁支,叫做新柳。不知是哪一辈庶子传下来的庶子。他家祖上长居千嶂王国,一直在银都做些买卖,因为前几年千嶂国的二王之战,举家迁移回了神域岛。兵荒马乱中,并不敢多带钱物,一家老小来到神谕城,也没剩下几个钱,在紫桐区最偏僻的地段买了一幢老旧的房子住着。因为识得字,能写文宗案子,托人在紫桐区的城防卫队混了个接待员的职务。虽然薪资微薄,但养家度日,也就还过得,不必再东奔西走了。
赤狐瞄了他两眼,他正望着墙上挂着的日影针发呆——想来是在苦等下班的时候。赤狐很瞧不上这些混时间赖日子的庸人,心下鄙薄,并没有和他招呼。悄悄的转到大院侧旁的茶房。茶房进门是一张矮脚长椅,两边扶手,后有靠背,原来是卫队大厅里的摆设,因为年成久了,脱漆脱得厉害,原本红棕色的漆面脱得五彩斑斓,晃眼一瞧,倒像是害了天花的病人。
长椅上如今蹲着个又干又瘦的男人,虽然也穿着卫队的队服,但身材过于瘦削,腰带束紧以后,略长的上衣简直就成了过膝的长裙。他也不甚在乎边幅,一顶帽子白边全成了黑色,耳后发黑,两手满布黑色的皲纹,瞧着不像卫队队员,倒像是黑泥山的矿工。这个人叫做黑鱼,是浅塘家的人。他看见赤狐,赶紧跳下椅子,谄笑着迎上前来,不等赤狐开口,就急急忙忙的开口——“大人,飞鱼还没回来。你放心。他出马,一定会捉住那小子。”
赤狐抹了抹脸,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眉毛拧成一团——“一个半大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去了这许久!”黑鱼瞧他脸色有些难看,搓搓手,半弯着腰,试探着问他:“大人,要不我再去瞧瞧。你在这里先等一等?”赤狐暼了他一眼,重重的在扶手上一拍——“还不快去!”
黑鱼吓了一跳,赶紧夺门而出。赤狐抠着扶手,一颗心“砰砰”乱跳,刚才揣着先知的预言,去向祭司汇报的时候,可也没这么紧张!赤狐抬起头,强迫自己打量这间屋子。这茶房十几年来,除了更破旧,除了多了屁股下的这张长椅,几乎没任何变化。赤狐曾经也是紫桐卫队的一员。十几年前,也曾在这茶房吃过早饭,喝过茶水。只是那时候茶房里泡着的,不是黑鱼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小子,而是浅塘家的金鳞。
金鳞是浅塘家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有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又细软,又蓬松,挽起来,像是堆着的一座金币小山,披散开,像是飞流而下的金色瀑布。只是美人儿虽美,命运多舛,最后被她贪财的老爹嫁给了林海家的雪狼。一想到雪狼,赤狐就觉得牙痒。这小子不但抢走了金鳞这个尤物,还对游骑将军这个位置虎视眈眈。靠着黑衣祭司的青睐,从一个近侍军教习爬上了统领的位置,前后不过用了四年。
而现在,这个令人厌恶的统领才向所有的近侍军发出了通告,等着赤狐去挑选什么该死的祭酒!雪狼的意思很明显,他一个人监视不了赤狐,那就让所有的近侍军来监视他!不管赤狐去了哪里,总会有人立刻向他汇报!
一想到这里,赤狐忍不住抬头望了望茶房的窗口。窗外还残挂着红日的余晖——现在是春季,主日照的是红日,黄日、金日与银日的光芒都十分黯淡,尤其到了黄昏时分,整个天穹几乎都是淡淡的红色。赤狐有些不耐烦,两只脚没意识的抖个不停——这时候可不能出去,卫队的巡逻小队马上就要开始巡察了。人多眼杂,稍不留神,就被人看见了。
只是该死的黑鱼出去了,却再没有个动静,整个院子里都响着新柳的脚步声——只有等到日头落尽,月上影针,他才能回家。赤狐舔了舔嘴唇,强迫自己安定心神,走了这么久,坐了这么久,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喉咙都快冒烟了。茶房里头最不缺的应该就是茶水。
赤狐站起来,探头看了看,茶炉子上的炭火早就熄灭了,一炉子全是冷灰。摸了摸茶壶,冷得像块冰,揭开茶壶盖子,里头汪着一滩茶水,闻着一股子馊味,不知道瓮了多久。赤狐啐一口,将茶壶盖子摔回去。正想骂人,茶房外“窸窣”两声,紧跟着就窜进人了。
打头的正是飞鱼.浅塘。飞鱼三十出头,是黑鱼的兄弟,虽然精瘦,力气却是出了名的大。雪狼离开紫桐卫队,接替队长的就是他了。他可是浅塘家第一个卫队队长!为着接任的时候太年轻,害怕被人小看,他一直留着胡子不肯剃,两腮全是黑乎乎的乱毛。猛然一看,简直跟闹市悬赏追猎图中的海盗一模一样。
赤狐一看见他,立刻朝他背后望过去,飞鱼背后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是黑鱼,而不是什么十一二岁的孩子。赤狐登时心一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没抓着人?”飞鱼表情凝重,摇摇头——“他没回家。照着您的吩咐,我怕惊动人,只安排了两个黑袍子守在他家外头。这两个人老成,又有眼力,一向用的上。人一回去。绝对跑不了。”
赤狐觉得喉头有点苦涩——“那孩子叫星野,咱们这里叫这种名字的人很少,他到底是谁家的亲戚?”“是河谷家的。”飞鱼回答,“我打听了,他叫星野.孤峰。是河谷家长女的儿子。据说他父母都死了。又没留下产业。如今寄养在河谷家。就是我们卫队的那个新柳.河谷家。”
“星野.孤峰?”赤狐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越念越觉得糊涂,“孤峰?孤峰?这不像是平民的姓氏。可怎么也想不起哪国还有这么一门贵族!”大厅里传来了新柳.河谷收拾抽屉、关窗锁门的声音。窗外的红光已经完全消弭,雪月的辉光已经映照大地,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