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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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风俗，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都要“送岁”，民间往往会在白日洒扫门庭、拜祭祖先，晚上则是阖家团聚、彻夜不眠，共同等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放在皇家，大体也是这些流程，不过规模更浩大，另外还要再加上一个岁末大傩仪式。
所谓“大傩”，前朝时往往是在宫内举行，由内侍宫人们带上狰狞的面具，装扮为“十二兽”或方相，声势浩大的将其驱除，以祈愿来年平稳安泰、无灾无难。
北朝是游牧出身，因此将前朝的大傩仪式与兵武结合起来，改由兵将们戴上面具，分为步、骑两军相互斗法，再配以军舞与傩舞，观赏性大大的提升。
送岁这一日，若归被迫早早就起身，换上全套礼服后步履蹒跚的前往校场观礼。
因为眼下元协正带大军在外征战，所以为了讨个好彩头，今年的大傩分外隆重。参与大傩的兵士们分穿青、赤、黄、黑四种服色，带着各种各样青脸獠牙的面具，成阵集群的交战互舞，你来我往，你追我赶，动作刚劲有力、气势威武磅礴、节奏势烈明快，看的若归是热血沸腾，早起的困倦一扫而空。
就在若归第无数次大声欢呼并极力拍手后，站在她身侧的舒和终于忍不住了，用手肘撞她：“诺诺，你淡定一些，收一收。”
“啊？”若归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兴奋的，满脸通红，大大的杏眼笑的眯成一条缝，兴致高涨，“哦，知道了……”
舒和放下心来，正对着不时瞟一眼这里窃窃私语的重臣妻眷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就被身旁的若归一个招手差点推到一边去：“好啊！好！厉害哈哈哈哈！”
舒和踉跄一下，无奈的侧头看她，正好与站在若归另一边、刚刚也被若归一拐打个正着的于王后对上，两人都是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
元轲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伸手扶了于王后一把，顺势把目光投向若归：“好看么？”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声势浩大的战阵中，若归连个眼风都没给他。
没得到她回答的元轲也不生气，仍是带着笑看若归红扑扑的脸蛋。
于王后立在两人中间，看看元轲的神情，又看看无知无觉的若归，轻轻扯她的袖子：“六王婶，王上与你说话呢。”
“啊？”若归终于抽空瞥了元轲一眼，很快又把眼神转回校场上，只是朝着元轲那边侧了侧身子，凑得近一些，示意自己在听，“你说什么？”
元轲笑，脸隐在冕旒下，也向着若归的方向微微侧身：“没什么。继续看吧。”
若归心不在焉的点头，又全身心投入到大傩之中。
大傩的最后，扮演北军的骑兵大败扮演南军的步兵。获胜后，兵士们成队策马在校场内奔腾，大旗迎风招展，依次通过王帐接受检阅。
若归看着这样雄壮的场景，自动替换成元协带兵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样子，异常开心：“去年好像没有这个环节呀。”
于王后点头，柔声给她解释：“检阅仪式是今年王上特意增加的，就是为了鼓舞士气，为南伐大军祈福的。”
一想到这是在为元协祈福，若归更加投入，眼神连分毫都不舍得移开。
今年的大傩仪式太精彩了，让若归的亢奋情绪一直持续到回宫还无法平静下来。高阳王元熙作为留守洛郡的摄政王，配合于王后去准备一会儿与王公大臣们的宫宴了，若归就拉着舒和的袖子，兴致勃勃与她讨论着刚刚的大傩仪式。
元轲的王玺已经在年前入匣封藏，他趁着久违的清闲，就在上首坐着含笑听她们说话。
舒和从结束听她讲到现在，已经满脸不耐烦，最后终于忍不住，推开她的脑袋起身，非常嫌弃的样子：“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去看看阿熙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说完，对着元轲行礼，逃一般的从殿内离开了。
若归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突然被舒和堵了回去，目瞪口呆看她离开的背影，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
元轲看若归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手拍着大腿哈哈的笑。笑完了，他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走到舒和之前的位置坐下，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接着说，我听着。”
老实说，元轲的配合度比舒和好多了，舒和后期已经是“嗯嗯啊啊”的敷衍若归了，元轲却真的在认真听她说话，还不时给她讲解一些军阵布局或者是她没有留意到的细节。
有一个这么好的听众，若归说的很是开心，一直到高内侍来请他们入席，若归都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元轲起身整整衣服，状若无意的安慰她：“没事，今晚咱们一起守岁，到时候咱们再继续说。”
若归没有多想，点点头，跟上他的步伐。
去年岁末，若归跟着元协已经参加过完整的送岁流程了。
早上是去校场看大傩，中午就是与文武大臣及家眷一起的宫宴。宫宴结束后，百官们就出宫自去过节，宫里则开始筹备晚上只有元氏宗亲参与的家宴。家宴散，宗亲们各自离宫归府守岁，迎接新年的到来。
今年的安排与去年一模一样，元轲携于王后在最上首，照例说了些慰劳祈愿的话，便宣布宫宴开始。
元协不在，若归这一席只有她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紧，只好四处乱看着打发时间。
她看看甜甜蜜蜜的元熙与舒和，还有氛围融洽的元轲和于王后，甚至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北海王元项与昭华，看他们两人也是相敬如宾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安心的塞了一块点心进嘴里。
嗯，不好吃。吃过那么多糕点，还是开元斋做的最合若归的口味。
若归一边悄悄将咬了一口的糕点塞回盘子最底层里，一边计划着：也不知道开元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品，她真的应该找个机会去逛逛……
宴席过半，气氛正好，众人纷纷起身，互相敬酒。
若归逮住机会，趁着与予安同席的那位官员起身离席去敬酒，偷偷端着一盘水果，跑到只剩一人坐在席上的予安旁边去跟他说话。
“崔阿兄，宫宴结束以后，你是不是要回府了？”
看予安点头，若归闷闷不乐的趴在桌子上：“好棒啊，我也想出宫去玩。”
予安看着蔫头耷脑的若归，失笑道：“听闻你在宫里过得很是滋润，不必如此失望吧？”
若归哀叹：“崔阿兄你知道的吧，洛郡每年的岁末夜集最是热闹不过了，宫里无聊的宴席怎么能跟夜市比！去年我就被扣在宫里参加家宴没有逛成，阿协答应了今年带我去玩的，谁知又是这样！我都想念廊桥大婶的胶牙糖两年了呢。”
“廊桥大婶？”予安一脸好奇，“这是什么？”
若归瞪大眼睛：“就是每年岁末这一天，都会在廊桥边上摆摊卖新年年兽形状的胶牙糖的大婶啊。你竟然不知道么？”
予安摇头：“竟还有这种生计么？倒是有趣。”
若归夸张的捂嘴：“天哪，廊桥大婶的年兽胶牙糖只卖岁末这一天，每年都是大排长龙的，崔阿兄你之前究竟是怎么过的岁末？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予安修长的手指攥着酒杯，笑容清浅：“我一个人也倦怠出门，回府后看看书写写字，也就过了。”
若归看他与周围的热闹喧哗格格不入的平静表情，心里微微一酸。
是啊，他虽然是清河崔氏的嫡子，却从小被送到北朝皇宫做王子伴读。过年这几日，元协需要忙着宫内的祭祀杂务，他的家人也不在身边，自然只能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她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半大不大的汉人孩子，忽然被孤身送到异族的宫廷中，做一个鲜卑王子的伴读，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又独自吞下了多少心酸？他是怎样以稚童之身，独自抗下许多成年人都无法忍受的孤独寂寞的？
若归胸中不由生起一股怒气：崔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亏得还自诩为天下士族之榜样，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又是出于怎样一种非做不可的考虑，这样对待自己的嫡系血脉？
她吸吸鼻子，气势汹汹的拍拍予安的肩膀：“今日你就不要看书习字了，我带你去逛夜集！我跟你说哦，年兽胶牙糖可好吃了，还有各种各样的灯会和杂耍表演，人特别多，特别特别热闹！”
若归严肃点头，连用两个特别，想要形容出那副热闹的场景。
予安看她这幅义薄云天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好，我等着王妃殿下带我去逛夜集，看热闹。”
若归自然是将胸脯拍的作响。可是等她回到自己座位上，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已经答应了元轲要留在宫里参加家宴和守岁的。
若归微一犹豫，可是回想起刚刚予安眼中一刹那的落寞之色，她立刻将元轲抛到了一边去。
“这么长时间，崔阿兄都是自己孤零零的过年，真是太让人心疼了。”她双手握拳，暗自点头，“就是嘛，崔阿兄只有自己一个人，王上却还有于王后呢。”
若归非常轻易就说服了自己。
宫宴刚一结束，她就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到予安身边，非常自然的跟他搭话：“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说完，提步就走。
予安眼疾手快把她拉回来，提醒她道：“你跟王上打过招呼了么？”
若归怔了一下，正抿着唇思索，眼神一溜，正好瞥到靠墙候着的一排小内侍中，有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急忙踮起脚朝着那边喊：“小内侍！过来！”
那个小内侍朝她看来，却没有动，只是迟疑的用手指指自己。
若归点头，为了更明显一些，还加上了招手：“就是你！过来！”
他便一路小跑到若归面前，对着她行礼：“王妃殿下，您唤奴婢？”
若归仔细辨认他的脸，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前两次带着辇车在宫门口等我的，就是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钟晓，见过王妃殿下，见过崔大人。”年轻的内侍还是那副笑容，“是奴婢没错，上次王妃殿下就认出奴婢了。”
“钟晓？”若归重复了一次，笑了，“这个名字倒是与你很搭。小钟内侍，麻烦你等王上闲下来的时候去跟王上说一声，我出宫过节去了，最迟明日一定会回来，让他放心。”
钟内侍明显有些疑惑，看了看一旁的予安，还是没有多问，只恭声道：“奴婢晓得了。”
若归很是满意，转身对着予安，冲着他努努嘴：“喏，招呼我打了。可以走了吧？”
予安看看一旁的钟内侍，长叹了口气，想要用手指去敲她脑门。可是再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无奈点头：“走吧。”
若归蹦蹦跳跳的跟上予安：“崔阿兄我跟你说喔，岁末这天的夜集真的特别好玩，听说今年王上还在夜集中立了一百二十只金枝铜灯呢，点起来想必很是好看……”
独自立在原地的钟内侍躬身送他们二人离开，这才直起身子，迟疑了一瞬，转身朝着安乐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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