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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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归连月灯也没带,独自一人站在宁光殿门口。
宁光殿是宁光宫的正殿,也是元轲作为二殿下一直以来的居所。那天他咳血昏迷后,就被送回了这里,而后他醒来,就把自己关在宁光殿中,谁也不肯见。
若归想到他那天眼眶通红,目眦欲裂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又掂了掂手里提着的小油纸包,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任何人回应,里面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若归又敲了几下,侧耳听了听,敏锐的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敲门,是绝对等不到里面人的回应的。
她后退了几步,在门口战战兢兢的内侍侍女们的注目下,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沉重的门扇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宁光殿中显得格外响亮。
若归轻轻迈步进去,宁光殿内一片昏暗,所有的窗扇都紧闭着,也没有点灯,只有少许阳光透过窗纸投进屋内,能看到尘埃在一束一束的光线中飞舞。所有的纱幔都垂着,风从她身旁吹进来,卷着轻纱肆意飞舞起来。
在昏暗的光线和层层叠叠的纱幔中,她看不清殿内的情形,也找不到元轲的身影。
就在她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昏黑的内殿,想要找到元轲的所在时,耳边传来尖锐的剑啸之声,她的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架在了上面。
元轲从若归身后的昏暗中现身,手里举着长剑,寒光反照在他的下半张脸上,若归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唇瓣与紧抿的唇角。
“滚。”
他的声音粗粝低哑,手上用了些力气,举着剑逼若归退出殿外。若归却没有随着他的力道后退,而是站定在原地,仿若没有看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轻轻开口,语气自然,甚至还带了一些调侃:“听说你绝食好几天了?”
“我、说、滚。”元轲并没有理会她,手上的剑用的力道更大,若归觉得脖间有些刺痛,知道恐怕是破了皮。
她却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
元轲好像并没有想到她还敢靠近他,手一缩,整个人急急忙忙退回黑暗中去。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身子仍然隐在纱幔之后,只把手伸出来,重新将剑架上她的脖颈,恶狠狠的:“走开!”
他还没说完,若归先举起手中的纸包,打断他:“你看这是什么?”
没等元轲说话,她便自顾自的回答:“开元斋的糕点,我特意一大早去买的,还是热的呢。”
元轲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可也没有把剑放下。
若归等了等,语气轻快,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开元斋里找你的玉佩,不让别人进。我是不是第一个强闯进去的?”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若归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你知道么?我一进去啊,你吓了我一跳,眼睛瞪那么大,”她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真的很吓人的。不过,我是不是也吓到你了?看你的样子,好像也不太淡定啊。”
元轲的剑好像松了些许。若归心里雀跃,再接再厉:“你当时还请我吃糕点来着。那个时候我刚从洛郡回广平,已经很久没有吃开元斋的点心了,所以吃的很开心。现在,换我请你吃啊。”
若归拍了拍油纸包,俏皮的歪了歪头,看向元轲隐在黑暗中的影影约约的身影,笑道:“二爷,小女子脸皮很薄的,爷你大人有大量,给个面子?”
元轲仍然保持着持剑的姿势没有说话,却也不再施力了,若归也不心急,耐心的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肩上一轻,元轲收回了剑,独自转身向着宁光殿深处走去。
他没说要她离开,她就当他同意了。
若归偷笑,本随着他走,可是想了想,还是返过身来将门重新关上,这才小心翼翼摸索着向里走去。
走进来才发现,殿内一片狼藉,几乎没有完好的东西了,不管是器具还是珍宝,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躺在地上。若归提起裙子踮起脚尖,左扭右拐的避开各种障碍,又拂开被剑划成一条一条的纱幔,这才再次看到元轲的身影。
若归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殿内昏暗的环境,也终于可以看清他的样子了。他斜斜的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两条长腿摊开,一只手搭在床沿,另一只手放在身边,手侧还扔着刚刚架在她脖子上的长剑。
他穿的仍然是那天的那件丧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衣袖和衣襟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头发散乱,像是蓬乱的杂草纠结在一起,垂在面前,遮住了他的脸,让她看不见他的面孔。
这样的元轲,与以往神采飞扬的他简直判若两人,甚至,若归觉得,现在的元轲很像是那天绝望的躺在他脚底的一日。
若归走到他旁边,也靠着床坐在地上,将纸包摆在两人中间,小心解开绳结,一层一层剥开油纸,从里面端出糕点来:“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一样来了一些,有甜的有咸的,包你满意,不要客气。喏,这是豆沙酥,是我最喜欢的,你要尝一尝吗?”
她自己捻了一块豆沙酥小口小口吃着,余光留意着元轲的反应。
元轲面前的头发轻轻晃了几晃,整个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若归看了他一会儿,无奈的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豆沙酥,在摊开的油纸里挑挑拣拣:“行吧,你是爷,我来伺候你。蛋黄酥,可以么?”
她想把蛋黄酥举到他嘴边,可是刚递到他面前,才发现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将他的脸庞遮的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在哪里。
若归想了下,伸出左手去拨他的头发,元轲浑身颤了一下,将自己往后缩了一缩,避开了她的手。若归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顿了一会儿,执着的去追。他又躲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安静的待在那里不动了。
若归抓紧机会,动作轻柔的帮他将垂在脸前的头发整理到两侧,露出他的脸来。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若归还是被他吓了一跳。与元协的憔悴比起来,元轲的样子要可怖多了。他脸颊凹陷下去,又大又圆的眼睛却突出来,眼皮耷拉着,更显的眼睛鼓的吓人。他嘴唇全都皲裂开来,翻着白色的干皮,泛着青色,与他之前神采飞扬的样子完全不同。
若归心里酸涩,几乎想要哭出来,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上不显,只是将蛋黄酥递到他唇边,用轻轻的、近乎于诱哄的语气:“乖,张嘴,啊——”
元轲垂着眼睛,动也不动。若归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软言哄他,他才终于凑近了蛋黄酥,用唇瓣轻轻碰了一下,又立刻离开。
若归急忙用水沾湿帕子,帮他滋润唇角,然后再举着糕点喂他。他终于有了反应,虽然每次都只是抿一些碎屑含着,可是毕竟是开始吃东西了。
若归锲而不舍,一直坚持到让他吃完了一整块蛋黄酥,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
她浑身脱力,靠回到床边,望着宁光殿顶发呆,声音幽幽的传到元轲耳里:“我是汉人,之前学的一直是汉家典籍,直到嫁给阿协以后,我才很认真的读了鲜卑族史。”
“北朝的开国君主,他一力将鲜卑带离了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让整个民族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虽然他对汉人非常冷酷,可是对于你们来说,他无疑是一个很伟大的王。”
“你的父王,他有一个宏大的愿景,他希望不论是鲜卑人还是汉人,大家可以和谐共处,共同为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而努力。在他的努力下,有越来越多的汉人入仕,越来越多的交往与姻亲,鲜卑人与汉人的矛盾已经缓和了许多。他虽然没有能够亲眼见到最终的盛景,可是他是这一切的开创者。在后人眼中,他一定也是一个很伟大的王。”
“可是他们在成为王之前,都是太子。他们甚至在更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若归偏头看他:“你现在走的路,他们都走过。你现在经历的悲伤、痛苦,他们也都经历过。他们扛了过去,然后作出一番成就,成了大家传颂的、伟大的王,他们的母亲也随着他们的功绩一起,被历史所铭记。而如果他们没有扛过去……”
若归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那为了他们而死去的母亲,不就白白牺牲了么?”
元轲仍然垂着头,可是他的胸膛却明显的起伏起来,呼吸粗重了许多。
“二爷……元轲,你现在已经是王了。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若归凑近他一些,试探的扶上他的臂膀,“你不能把王嫂带回来,但是你可以让她永远留在史册上,”
若归定定看着元轲低垂的眼眸,声音轻的仿佛马上要消散在空中,语中的深意却几乎要压垮他:“让她永远留在史册上,与你在一起。”
元轲忽然发出一声似哽咽,又似低吼的长泣。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忍到全身颤抖,一声一声的哭号着,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负隅挣扎。
若归眼中也凝满泪花,先王后是元氏王族里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善意的人,甚至比五嫂嫂舒和还要更早。
她竟然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了。
元轲抽噎着,几乎喘不过气。若归缓缓将元轲搂进怀中,元轲靠着她的肩膀,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身体,好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若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可以尽情的哭泣发泄,自己也默默的掉着眼泪。
良久之后,元轲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不再痛哭,可是也没有放开若归,仍然将下巴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声音嘶哑的开口:“你们汉人,是不是从不会杀掉太子的母亲?”
若归点头,耳边发丝轻轻蹭在元轲的脸上,有些痒,可是元轲反而凑得更近了些,深深嗅着她身上夹杂在灯油味中的清淡香气。她的声音柔柔传来:“是的。在我们汉人看来,养育出了一位帝王的母亲是伟大的,她会被尊为太后,荣享尊华。”
元轲不说话了。很久之后,他才再开口:“对不起。”
若归有些疑惑:“什么?”
“对不起。两年前的那天在街上我那样说……”元轲的手臂环的更紧了些,“我不是有意的,我从来没觉得你们是……是……”
他没办法把那个词说出口。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过那个词了。
最后,他只是重复着:“对不起。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想跟你说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若归微微笑了,也认真的回:“你不应该给我道歉。改天,我带一日来见你,他现在很厉害,你一定要小心他打你。”
元轲闷闷的笑了。这是出事之后,他第一次笑。
他终于将头抬起来,直视着若归的眼睛:“我会向他道歉的。可是我也要向你道歉。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父王没做完的事情,我会继续做下去的。我不仅要继承他的成果,还要推动改革继续下去,走得更远。”他的眼中重又焕出明亮,“不破不立,我要亲手终结‘立子杀母’这个残忍的惯例。我会是北朝最后一个为了王位而失去母亲的王,我要让从我之后的太子,再也不必经历这种痛苦。”
若归被他明亮的眸光折服,可是却忍不住出言提醒他:“这条路会很难走,遍布荆棘、满是危险。”
“我不怕。”元轲对着若归展开一个笑容,若归好像又看到了之前的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少年,“亦余心之所向,虽九死,犹未悔。”
亦余心之所向,虽九死,犹未悔。那个明媚单纯的小少年,终于开始在痛苦中成长,终有一天,会长成真正的王的样子。
若归认真的点头:“我相信你。等你实现你的抱负的那天,我再请你吃开元斋的糕点。”
元协伸出小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俱是真心的许下承诺。
而现在的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时过境迁之后,这个承诺,终被深埋在尘埃血色之中,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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