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叁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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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我还是会觉得,这里很是蹊跷。
我对顾南之的能力还一无所知,可我却很是了解李青木。我知道,他不会仅仅是为了和顾南之置气,就平白无故又在众人面前,等同是又重复了一遍对方的结论。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立即就印证了那一刻,我在心中的猜想:
甚至连村子都没踏进去半步的姝兮,为了帮助沈初一的母亲调理身体,借口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品不足,而与田思举一起径直回了城区。李青木则同样以准备不足为理由,也离开了村子。
因此,今晚要在沈初一家里暂时住下的人,就只有我和顾关二人。
而很显然的是,作为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甚至从来没离开过这里的沈初一,其心里也十分清楚,这藏在村里的东西,十分难缠与棘手。所以,在他得知李青木要离开的时候,他慌了神。
他虽然算不上什么文化人,但脑子足够灵光的他,还是能一眼看出李青木,至少在关清垚眼中的分量。因此,当时的他,立即将双手用力在裤缝上擦拭了好几下,并伸手将李青木的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眼中那时的惊慌与无措,我甚至都要以为,不善言辞的他,恨不能当场便要跪下。
是在得知顾南之同样也是一个不得了的天师之后,他这才又放下心来。
在接下来的简短交谈之中,他又了解到,对于这村里的脏东西,顾南之并不会如其所愿——原来,道家中人向来都是以驱为主,以降为辅。暂且不论道义与情理,就从那个世界的规则看来,对那些东西的审判与定夺,是必不可少的。这便就是,做了什么样的事,自然就得令什么样的罚。
对于沈初一来说,那脏东西可是害死了村里的许多长辈。他想的,当然是可以凭借我们几个人的手,将那东西除之而后快。可到底,毕竟是他有求于我们,也连这其中的皮毛,都未懂过半分,因此,他再是心中不满,也只得连连点起了头。
但那一刻,那停留在他眼里的东西,还是在被我看见的一瞬,让我不禁心生了一丝芥蒂与恐惧。
而就在我跟着进村的一刹那,我便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只觉得,有一阵得以直直扎进我骨缝里的寒冷,倏的便将我包围在了其中。在这村口的不远处,即便我头顶上还能有着未被遮蔽的太阳,即便我的双眼已被这太阳照得都只剩一片青色,但这令我周身不禁发麻的寒冷,竟都迟迟没能散去。
那阵不肯间断丝毫的寒意,不过多时,便让我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生出了一片片鸡皮疙瘩。
不禁便对这村里深处又再次生出了抗拒与恐惧的我,在路过村头的小卖部和村委会后,终于对沈初一发了问。而似乎早已习惯如此,或者说,甚至只当这是凉爽无比的他,则一边热情而耐心地向路两旁小憩着的村民打着招呼,一边告诉我说,这村子原来早些年,就是避暑的胜地,一到盛夏,城里受不了热的人,就会上来找他们要空房子住。风头最胜的两年,有好几个大老板都想要在这里投建民宿。村长在征求了各家各户的意见之后,与其中一个生意人签订了合同。可要到了施工的时候,村里突然就闹了鬼。当时亲眼见了这闹鬼的人,还不在少数,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不仅投民宿的人没了,就连来避暑的人都走光了。
而从那以后,这天枕村就开始发生怪事了。
听了这话的顾南之,却甚至都没有对这第一起闹鬼事件,表现出任何的好奇与兴趣。他望了一下远处,这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问到:“这民宿,是要建在村后的乱葬岗上?”
沈初一不禁停下了脚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着,在偷瞄了一眼关清垚后,他便小声说到:“大师你怎么知道?村后的山上的确是乱葬岗,常常埋的是不知死了多久的人。另一侧才是我们自己的公墓和祖坟。”
关清垚则毫不留情地开了口:“这是常识啊,沈大哥。修房搭景也就算了,可偏偏要去掘人坟墓,那能让人开心?你们乡下人,按理说,不是更应该注重这些禁忌?”但很快,意识到这话中有些不妥的她,立即又假意清了清嗓子,“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嘛,总不能为了那什么破项目,把大家自己住的房子给拆了吧?这村子就这么大,大家又能搬到哪去……”
而令我感到十分震惊的是,她竟又立即扭过头来,并红着脸,向我质问到:“看什么看?我说的有错么?”
听了这话的我,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紧接着,伴随着沈初一焦急而笨拙的劝阻话语,我将关清垚的脖颈狠狠锁在了自己的臂弯里。在她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哭喊着自己错了以后,我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逃脱了束缚的关清垚,急忙又向一旁的顾南之求助。
而再三都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她,便只得一边撅着嘴,一边灰溜溜地跟在我们的后面。
可事实是,这村子,可根本就不像关清垚说的那样——
这村子竟大得出奇。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各户各院,整整齐齐地坐落在四通八达的各条羊肠小道旁。按照回字形布局的整个村子,方正却又逼仄无比。尽管每家每户的面积都很大,但其相邻的距离却十分短小,这便使得本就没什么光照可言的村子,更加阴暗。
因此,我所路过的每户人家,在午后时分,都已纷纷打开了屋内的灯。
可就这样阴暗与逼仄的周遭,却还不是真正能让我感到窒息的——分明是按照回字形布局的村子,却有着无数条不知将要又通往何处的羊肠小道。也正因小道的狭窄与逼仄,这其中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村民逗留的身影,我便更加无法清楚地辨认和记住我所走过的路。
如果没有沈初一的带领,我可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而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停在了一处院落前。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墙不高,是用红砖砌成,刷好的白漆已有许多脱落的痕迹。院门是用竹子编织而成的笆篱,推开进去后,庭院背后的正中央,是一排破旧的砖房,木质的横梁上悬着不计其数的,晒干了的各类草药。
放眼望去,除了右侧被笆篱围在中间的鸡以外,这户人家,似乎没有从事任何与农业有关的痕迹。
而也许是看出了众人的不解,本也是心怀着热情的沈初一,便开口解释起来。原来,这村子多是依靠渔业为生的。在密集的住房背后,便是一片片被精心照料的鱼塘。沈初一的家,是刚好处在空旷的高处,这才能借着短暂而难得的光照,在自家院子里晒上一些药草。至于这里每家每户都被布置成一模一样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必须承袭先人留下的规定——据说,很久之前,村子曾经历过一次「阴兵借道」。那次借道,村民无一没有在子时时分,听见了震天的唢呐,与钱币“叮当”落地的声响。而在弥漫了整个村子的香火味,终于消散之后,有几户村民竟都无缘无故暴毙在了家中。当时的村子立即请来了邻村的阴阳先生,这才遵循那先生的指点,要求各户村民必须统一布置房屋外墙与门头。
直到今天,天枕村也再没遇见过「阴兵借道」。
加上年轻人愈来愈少,这样的“习俗”,在村中老一辈的坚持之下,便就很好地流传在了今日。但也正因这种“习俗”的保留,沈初一不得不一再叮嘱我们,不要单独在村里随意走动。其一,他是担心我们出去迷路,会不小心误入什么地方;其二,他则是忌惮村里的闲言碎语,毕竟,这里的村民,可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年轻的天师。
而他之所以能在院里晒出各类药草,则是因为,他的母亲曾是四处游历的赤脚医生。她在遇见沈初一的父亲后,这才定居在了这远离喧嚣的天枕村。一年前,村里长期经营着诊所的周老头被儿子接到了城里,她这才又重操旧业,替乡邻们瞧些头疼脑热的小病。
可谁能想到,她刚一“出山”没多久,便就染上了恶疾。
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本就一穷二白的家里,几户都要揭不开锅了,辍学在家的沈初一,只能学着村里大人的模样,凭靠渔业,养家糊口。因此,对于这赤脚医生自个儿都看不明白的病,当儿子的,也只能凭着儿时母亲教他辨识药草的记忆,天天出去采些药草回来,聊表安慰。
交代与解释完毕后,沈初一这才将背上的背篓放下。随后,他便习惯性地走到角落的水池处,在仔细清洗完双手后,他又热情而笨拙地招呼我们三人,赶紧进屋休息。
可我的脚才刚一踏进院子,一旁的鸡圈内,竟迅猛地发出了一阵不间断的响动——我下意识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是那些本还在低头觅食的鸡,俨然就像是忽然受了刺激一般,纷纷开始疯狂地挥舞起双翅来。
眼看着其中未被剪掉羽翼的雄鸡,便要向我直直飞来,那一向眼疾手快的沈初一,便就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将其死死揪住。紧接着,他便手忙脚乱地制止起那些纷纷将要飞出的鸡群。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这院子才又恢复了平静。
而终于意识到这背后真实原因的我,则急忙一边吐着嘴里的鸡毛,一边支吾到:“不……不好——”
顾南之却冷冷开口,打断了我的话语,“沈初一。”说罢,他的视线却又落在了一张贴在里屋门上的黄符,“我需要你尽快画一张村子的地图,包括山后的鱼塘和墓地,尽量画得详细一些。最近有哪些住户是身体不舒服的,尤其是有老人的,都要在地图里特别标注。”
听到这话的沈初一,一边吐着嘴里的鸡毛,一边转过了身来。
见到顾南之在端详门上的黄符后,他便又笨拙地开口说到:“那张符纸是之前安排和处理村里白事的先生,特意留下给我的。我也不懂这些,但既然是先生给的,我也不太好……”
他没有将话说完,顾南之却也没有开口回应。
顾南之仅是扭头冷冷望向了原本就手足无措的沈初一,而沈初一见了那眼神后,便俨然是如临大敌一般,慌张地又支吾到:“只是……地图画出来了,你们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去画,但可能需要些时间……”
说罢,他便快步走到了顾南之身边。
而内心再三犹豫之后,他还是又向后折返了一步,并伸手试图揭下门上的那张黄符。但临了,他却还是不禁又望向了一旁的顾南之——对其意图心知肚明的顾南之,便立即直言不讳到,“假的,扔了吧。”
听了这话的沈初一,则不禁咽了咽口水。
紧接着,他一把将那黄符撕下,并俨然落荒而逃一般进了屋子。
但似乎里面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他,沈初一进去了许久,里面都再不见任何的动静。
于是,我们三人只得一同跟了进去——谁知,屋内竟是一片狼籍,像是被盗贼狠狠光顾了一番一样。躺在右侧挂有蚊帐的床上的老妇人,嘴里更是正不停地胡言乱语着。
而沈初一此刻正坐在床边,满脸焦急却又不知所措。在用余光瞄见了我们以后,他这才失魂落魄般开口到:“对……对不起啊三位。我妈又做噩梦了,这个样子,真是让你们见笑了……”
他这话音落下,我便不禁又向床上的老妇人看去。
只见,那老妇人将自己裹在厚实却早已破破烂烂的棉花被里。身形佝偻而矮小的她,深深陷在床铺里,而其脖颈则被身上的被子牢牢缠绕着。她仿似还在熟睡一般,双眼微闭,神情柔和,呼吸均匀,可嘴却一直张着——那从她喉里囫囵着的字眼,便连续不断地从其嘴中迸出。
她裸露在衣物与棉被外的肌肤,因其久久不见阳光的缘故,苍白得如同白纸一般。更加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她的十指上,遗留着仿佛是无论怎样都清洗或代谢不掉的青黑色污渍,那污渍俨然就已是成为了生长在她指上的黑斑一样,在其剩余惨白的肌肤对比下,格外扎眼。
而沈初一又摇晃了一下她的身体,却也没让她醒来半分。
事实是,准确说来,是她此时此刻的身体,竟像极了一团可以肆意形变的果冻。消瘦异常的她,那仿似是挂在她骨骼上的一层皮肉,仅因外界的一丝丝触动,便似水波一般摇荡了起来。
见状,关清垚下意识开口到:“这是——”
却还不等她再多说出一个字来,那似乎是真不愿任外人再多见了那一幕一秒的沈初一,便生硬地将自己强行挤在了他妈妈与我们之间。
迎着关清垚错愕的目光,他闪躲了一下自己的眼神后,还是平静地开了口:“我,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嘴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相信你们。”说罢,就似是又在心里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般,他最终还是将脚步又挪到了一旁,“我妈生来就是爱体面的人。我,我的意思是,这次的钱,我全部都会付给你们的,明天我就——”
而就在霎那间,关清垚那丫头就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
于是,她急忙将眼神郑重地又落在了沈初一的脸上。紧接着,她更是急切又严厉地抢过了话,“说了多少次了,你真的不要再说钱的事情了。别的不说,村子里前后请了无数先生过来处理,大家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耐心也被磨尽了。这次如果不是外公让我过来,村子里有人听过「青玄宗」的名号,那我可能都进不了这个村子。”停顿了一两秒后,她又柔声补充到,“况且,外公也交待过我了,这次是不能收你们钱财的。”
听了这话以后,沈初一则立即上前了一步。
随即,试图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他,一边攥着拳头,一边回应到:“这哪里是你们的问题?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这是道上的规矩。有些话不先说明白,我是——”
关清垚则红着脸嚷到:“你要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你要没钱,你妈妈的病,就不治了!?”
沈初一再听了这话以后,不单是他的脸,就连脖子,都旋即红了个遍。
但还不及他再张嘴说些什么,一向冷言冷语惯了的顾南之,偏就沉声开了口:“我不是「青玄宗」的人,我一定会收钱的。”说罢,他又冷冷瞥向了仍旧蜷缩在床的老妇人,“就凭你刚刚所说的,我愿意承诺你,这一次我将尽我所能。”
他这话音刚落,不禁面露出难堪神色的关清垚,便紧蹙着眉头,又似抱怨又似担忧一般,望向了他。
而得了如此承诺的沈初一,此刻当然再没了心思理会旁的。
只见,他猛又上前一步,并伸手紧紧捉住了顾南之的双手。但就俨然觉得如此还远远不够一般,他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就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开口说到:“哪怕我是要去借钱……只有你们收下了钱,我才能心安。”将脑袋垂下的他,是很难被看见表情的。但他刚刚的话语声中,却充斥着十分清晰的,着实难再被他隐藏起来的颤抖。
就面对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我不禁感到了一丝恍惚。
我有些不大能够理解,这样一个如假包换的堂堂九尺男儿,怎么就真的会跪下身来,如此卑微地乞求我们这三个,分明相识还不过一个中午的人。但再一联想起我曾经遭遇过的种种,我忽然就又明白了过来。
我意识到,他此刻的走投无路,比我当初还要令人感到绝望。
我意识到,原来刚刚的顾南之,分明是可以出手阻止他的下跪的——沈初一当然是想得到顾南之亲口的承诺,但他更多的,是不愿让我们白白受了委屈,是不愿自己亏欠了旁人。
而同样是曾有求于人的我,当初将钱财比作是“杀手锏”的行为,竟是因为我想要以此威胁李青木。毕竟,在这之前,在我看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是天经地义。空手求人的行为,始终就是换不来对方心甘情愿的付出。
再一望向那庄稼汉子此刻无比真挚的眼神,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很快便占据了我的脑子。
但在羞愧与恍惚当中,我便又看到,被关清垚扶起来的沈初一,急忙用双手死死护在了自己的眼前——到底还是个有泪不轻弹的男人,尽管被发现了,但他还是想死死护住这作为男人的最后一份尊严。我们便也,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从他那双奇大无比的手中传出,“你们,你们要是能用上我的,请你们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