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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送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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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有一瞬的愣怔。

本来静幽的黄泉,突然起了清风,酒望都开始飘动,风中飘来茉莉花的香味,无心清楚地知道,那并非来自于手中茶盏,而是来自凑近说话的苏意婉。

不自觉的,他往后撤了撤身子。

这间食摊与他身上运行的气息极为相像,这地方平地突然起风,让他有一丝不自在。

也正是因此,似有指引一样,每当闲暇抬步,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此地。但酆都分明无数次与他讲过:“不要在黄泉食肆用饭,莫破了你的气息。”

他牢记于心,所以每次来都只饮上一杯茉莉花茶。

放下茶盏,无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看不清阒纱下的表情,也听不出声音里的起伏,“店主,我连自己因何如此都不知道。”

苏意婉心里头的失落现在脸上,又落到无心的眼里,“也对”

她曾听说过这个无心差使的故事,他来此地也是无人知晓何种因缘。

听阿酒说:“别看他如今黑袍加身,一脸元纱,但听闻他刚来时可是有着紫金身与玲珑心的,这样的功德成就本该去三十三天,可他稀里糊涂来了,稀里糊涂留下,还有稀里糊涂地丢了这两样当然这也只是传言,我是没见过。”

阿卤也道:“正是了,他叫无心,本就是因为他丢了一颗心,这丢了心啊,前尘往事、恩恩怨怨就都也不记得咯”

失了貌、丢了心,还得天天累死累活地收鬼苏意婉叹了口气,也够可怜的。

黄泉地又起了风。

无心起身,瞧了瞧竹棚顶,道了句谢,逃也似的离开了食摊。

再之后三日,都无客预定饭食,苏意婉实在无聊,就将自己关在摊后的小间里头上妆、下妆玩儿。

这处闺房也是来的时候就有的。说来奇怪,她本是来“走马上任”开食摊,但摊子准备得不太像样,反倒是这处小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光有、且精致。

架子床上垂着葡萄花鸟纹的银质香球,床尾立着黄花梨的尺阔衣架,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螺子黛更是她生前最爱用那几样,连茉莉花膏子都不缺。

——这冥府确然是灵气勃发了。

对着菱花镜子,她有一瞬手痒,想要自个儿上一面戏台妆,她生前就是班子里的角儿,上起油彩比普通妆面还熟悉。

但想了想,还是停了手,只对着妆台静坐了许久。

总算是捱到了第四日上,来客是个“落榜的书生”,阿酒与阿卤是这样形容他的,因其确实是考了一辈子,落榜了一辈子,年过四十又落榜,一场风寒死在了回乡路上,临转生了,点的是一份定胜糕。

苏意婉听了不太舒服。毕竟她曾见过人准备科考,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苦得很。

那人便是她的心上之人,是她等候千年、愿集十万功德来换一丝消息的心上人,燕珣。

大约是做了鬼之后,日子被拉得长长,她觉得自己的记性实在是好得不像话。说来,阳间之事,年代久远,竟也能记得这样清楚。

定胜糕是扬州的糕点,她二人相识相知便在扬州城。

苏意婉所在的庆喜班子是从闽州迁到扬州去的,毕竟人往高处走,戏班子也是一样,自是有挪移的胆量,便是有红火的本事,庆喜班乍到扬州城,用一出《桃花扇》红遍大街小巷,一时风光无两。

苏意婉唱的便是《桃花扇》的李香君,是庆喜班最大的角儿。

在城中人都巴望着这个绝色年轻的闺门旦进入高门大院当小妾的时候,苏意婉不声不响的,跟那个父母双亡的穷书生燕珣在城西赁下屋子、做了夫妻。

“啧啧啧,”城中无人不在议论这事儿,“人家眼界高的很,要做进士娘子的。”

说来说去,明着暗着,都也是在嘲笑她押错了宝、看走了眼,一手好好的牌打了个稀巴烂。

有情正是饮水饱,苏意婉权当耳旁风刮过,睬都不多睬一下;燕珣听了,心里稍微不舒服些,觉得娘子与自己一道吃了大苦,便更加努力地读书,想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想要让苏意婉过上好日子。

苏意婉记得那日大雨,她唱完堂会回了班子,与人告别后出门,瞧着外头泼天的大雨和泥泞的街巷犯了愁——

为了贴补家用,一向爱美的她已许久不曾添置新衣,好容易做了双新绣鞋,头一回穿就碰上了这天儿。

若冒雨走回去,好不好看是一回事,就怕穿都不能再穿了。

燕珣就在此刻,打着油纸伞出现在她面前,走近她,蹲下身,说:“婉儿,上来。”

戏台子上,神仙都踩着祥云、英雄都骑着大马,但苏意婉觉得,哪怕燕珣此刻仅一身素衣皂履,却仍是她的神仙、她的英雄。

也未做犹豫,她攀上燕珣的背,一面儿打着伞,一面儿贴着他的颈侧问:“夫君,我重么?”

“不重,还要多长些肉才康健,”燕珣步子极稳,皂靴踩在水里发出声响,不用多想,鞋袜定都已湿了个透。

“夫君素日忙碌,怎么这会儿来了戏班子?”

小夫妻在一处过日子,为了撑起小家都下了十二分的力:苏意婉唱的堂会越来越多,燕珣不单要自个儿准备科考,还有个西席的活儿,三不五时还接些抄书的工作,一天下来也就睡三两个时辰。

算起来,他今日不需给人上课,该在家里好好歇息、看书。

“今日有雨,”燕珣往上托了托苏意婉,“你又穿了新绣鞋,莫弄脏了。”

苏意婉没说话,贴着燕珣清瘦的背偷摸地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尽管所有人都不看好燕珣,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嫁错人。

“婉儿,以后少接些戏罢,”燕珣又道,“近日清减了许多。”

“扬州的戏班子太多了,角儿也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我不能松懈,”苏意婉在他背上摇摇头,“倒是你,趁早将那个抄书的活儿辞了去,马上要考试,没得在这里浪费时辰,我最近工钱涨了许多。”

燕珣不愿,他本就比苏意婉少赚许多,又累得过惯了金玉日子的红角儿与他一道粗茶淡饭,如今这般努力了,他尚嫌不够,怎会甘心辞去一份工作?

“又不耽误事,练练字也好。”

“呆子,”苏意婉轻轻咬他耳垂,“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还要做这等捡芝麻丢西瓜的傻事儿。你自好好准备科考,家里有我一人赚钱也能过活,待你明年春日高中,我就再也不唱戏了。”

“到时候,得要全扬州都知道,我苏意婉眼神儿是万里挑一的好,最最会挑夫君。”

燕珣被她逗惹地耳垂发痒,侧头躲了躲,说:“我再想想。”

一路回了家,燕珣先给苏意婉换下了被飘散雨丝打湿的外袍,塞给她杯热水,拿帕子擦干了头发,这才来得及去收拾自己。

二人在方桌前相对,燕珣除了湿掉的鞋袜正在洗脚,苏意婉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兜里掏出了个荷包,打开后掏出个油纸包查看了一番,拍着胸口放了心,“所幸所幸,没有压坏。”

燕珣倒了水回来,见着桌上展开的油纸包,“婉儿,这是何物?”

“是定胜糕。”

苏意婉心里一阵心疼:燕珣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可父母早亡、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竟连本地的糕点都不识得,明明这糕点,也没多贵的。

她捧着糕喂进燕珣嘴里,“是今日堂会的主家给的。班主说咱们家有举子,让我拿给你,讨个好彩头。”

燕珣吃了一小口,这糕点颜色粉红,上拓了吉庆花纹,入口是微微清甜和纯纯米香,内里夹的是灵沙臛,松软可口,又甜又糯,很是适口。

“婉儿你吃。”他推了推苏意婉的手。

“我今儿可吃了好些呢,唱堂会哪会少得了糕饼?”

发觉燕珣喜欢,意头又好,苏意婉托人找关系,搭上了一个糕饼师傅的线,日日往人家后厨跑,学到了正宗的定胜糕做法,此后米粉豆沙,隔三差五就在家里给燕珣做。

又过了这么多年,做法仍是烂熟于心——

用花汁子掺水湿了米粉,夹上灵沙臛进撒了干粉的糕模,上锅蒸,再磕出来,这糕饼便得了。

“客官慢用,”苏意婉将定胜糕放到举子面前。

“多谢店主。”举子坐在桌前,默默吃糕。

“配口茶罢,”苏意婉端来一杯茶,“不晓得历朝历代的琼林宴都什么安排,但我是晓得,有一年的琼林宴上用的是明前龙井。”

燕珣高中状元时,宴上就是明前龙井。

举子感念苏意婉的周全,起身行了一礼,苦笑道:“店主人做的这定胜糕,与我妻所做几无二致。”

“婉娘之幸。”

举子饮了口茶,缓缓撂下杯子,“但我死在路途中,尸骨还未归家,她就被我那舅兄安排改了嫁,哭着上了轿。”

“这辈子,是我对她不起。只盼她再找人家,能过好日子。”

“店主,你可知晓,临死那两日,我早忘了日日温习的经史子集,脑里反反复复都是我妻次次入京时念的那句唱词”

大约觉得再说就会掉泪,举子到这就住了话音。

可他多虑了,鬼是哭不出来的。

苏意婉没说话,陪他坐了会儿。

举子没再用糕,也没再用茶,平复了心情,起身与苏意婉告别,被阿酒、阿卤押着又上了路。

待其离开,苏意婉想着他的境遇,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难受。

这都是什么事儿——有举子惦念回乡见妻,终不遂愿;有新妇期盼良人荣归,倒先殒命

不多时,阿酒与阿卤回来,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这举子也是,话说一半,他娘子到底说得是什么话啊,可给咱们纳闷死了。”

“诶婉娘,你是不是懂几句戏词儿?你可知那说的是个啥?”

苏意婉笑了笑,“我又不会掐算,便晓得几句戏词儿,又去哪里猜?”

“也对”他俩肩挨着肩又走了。

待黄泉食摊彻底静下来,苏意婉坐到一旁歇息,才一个人唱出了举子说的那句:“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1)

当年她送燕珣进京,也唱了这句。

只可惜,燕郎未做他处栖迟,自己却早早丢了命,从此青鸾无信、鱼雁无息。

苏意婉想到满怀希望长亭送别,竟成最后一面,垂首掉下泪来,她摸了摸泪,想到阿酒说鬼不会流泪,又愣住。

再抬头,看见无心正在她眼前站着,见她流泪正踟蹰,似不知该走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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