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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Chapter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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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画像的一瞬间,  莉齐只能庆幸,还好不是《维纳斯的诞生》那样的画像。

但也差不多了。

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幅画极为出色,笔触细腻而栩栩如生——她醉眼蒙眬,  神态冷漠,  拢着黑裘皮大衣,  卧倒在金黄色的香槟河上,衣襟半敞;在肉红色的月光下,  她的脖颈、胸脯和小腿均呈现出甘美的玫瑰色,如同置于艳丽灯火下的熟透了的水果。

但从现实的角度来说,  莉齐只想使劲一跺脚,  怒火冲天地训斥那两个艺术家——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天她明明穿了胸衣和裤子的!

当然,训斥的主要原因还是,  他们让她在父亲和埃里克面前非常尴尬,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哪怕是昨天,  他们让她看到这幅画,  她都不至于这样生气。

莉齐忍不住望了埃里克一眼。

他倚靠着廊柱,  抱着双臂,  冷冷地看着那两个得意洋洋的艺术家,  眼神凶狠无情,  犹如一头流着口涎的野狼,似乎下一刻就会将他们撕成碎片。

莉齐心乱如麻地收回了视线。

“完了,  都完了。”她痛苦地想,“这才两个,他就这样了……他要是知道,我这段时间招待的艺术家远远不止这两个——”

这时,  艾德勒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我的宝贝儿,他们是你的情人吗?”

莉齐又恼羞,又尴尬,脸涨得通红——爸居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会找情人,甚至没有表示一下疑问。

但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等下跟爸坦白的时候,就不必纠结怎么开口了。

“不是,”她悻悻地回答,“只是普通朋友。”

“唔,也是,你的艺术品味一向不高。”说着,艾德勒自然而然地转头,对埃里克说道,“我年纪大了,不方便处理这些事情。兰斯去处理,又会坐实一些不好的传闻。你能去帮我处理一下吗?记得下手轻点儿,这些年轻人细皮嫩肉的,重了可能会闹出人命。”

见父亲支开了他,莉齐暗暗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很纳闷,他们什么时候熟到这个地步了——爸简直把他当成自家人使唤,

埃里克“嗯”了一声,朝花园走去。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草墙之后,不知他做了什么,那群骚动的艺术家居然立刻安静了下来。

兰斯看得胆战心惊,马上借口离开了。艾德勒没有阻拦。

终于,莉齐身边只剩下艾德勒一个人。

艾德勒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她:“憋坏了吧?穿上外套,我们出去走走,我真的非常好奇,我的小羊羔是如何变成一匹恶兽的。”

原来父亲都看了出来,莉齐心里的石头倏地落地了。

她一边穿上女仆递来的裘皮大衣,一边故作气恼地说道:“哦,爸,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你也得足够低调才行呀,我的心肝儿。”艾德勒拿过女仆手上的手套,帮莉齐戴上去,“我们过来的时候,基本上人人都在议论你呢,说你庸俗鄙陋,奢侈浮浪,聚集了一堆不不四的人,通宵达旦地举行宴会,败坏了整座城的风气。我都听呆了,这还是我那个乖女儿吗?”

莉齐使劲儿晃了晃他的胳臂。

艾德勒看着她羞愤的表情,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膀:“走吧,出去再说,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坐车吧,风挺大的。”

艾德勒就让仆人去驾了一辆轻便马车过来。轻便马车只能坐两个人。他坐在驾驶位上,一只手拿着缰绳,另一只手拉她上来。

莉齐靠在父亲身上,回想起埃里克野狼一般的眼神,心乱得像一锅粥,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还是艾德勒先开口:“好了,现在只有我们父女俩,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吧。”

莉齐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想跟父亲说,她变了好多,名声也变得很坏很坏,但她不在乎。她也希望父亲不在乎。禁锢住她的牢笼,拴在她手脚的铁链子,已经被她挣脱开了。回头一看,那些上流社会视之如立足之本的道德,简直是滑稽而又可笑的恶德。

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误以为只要约束自己的天性,就能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淑女。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多难为情呀!

她想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来,然而摆脱枷锁的过程,着实有些沉重,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怎么将其化为幽默的言语。

“你不说话,那我来说吧。”艾德勒用缰绳抽了一下马,“埃里克——那个神秘又可怕的幽灵,是你的追求者,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惹上这么厉害的追求者——你答应他,只要他从古巴救我出来,你就离婚嫁给他,对吗?”

说罢,他侧头瞥了莉齐一眼,见她满面震惊,但并不显得苦恼,就明白了:“看来我猜对了一半。所以,你尽力败坏自己的名声,以便我回来后,顺理成章地嫁给他,对吗?反正你已经声名狼藉,我们又不是天主教家庭。只要你想离婚,我绝对会同意,甚至会帮你说服兰斯。可是,女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同意你嫁给一个需要自己败坏名声、才能娶你的人呢?他在战场上,的确无往不胜,”艾德勒轻蔑地说道,“但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实在有些无能!”

“啊,不是这样的,爸!”莉齐连忙说道,“不是我为了嫁给他,才故意败坏名声,而是我的名声一直就这么坏。”

“嗯,怎么说?”

莉齐只好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她跟他说,当她得知他失踪后,她是如何惶恐紧张,又是如何孤独害怕,为了掩饰内心的无措,她喝烈酒,两腿叉开骑马,当众跟男人辩论,反驳他们粗浅可笑的观点。

一开始,她做这些事,只是想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姿态,但渐渐地,她就真的把周围人的看法置之度外了。

以前是她错了,居然以为走进金鸟笼,虽然会失去自由,但会得到数不清的好处。现在她才发现,所谓的好处其实是一条条的铁链,一层层的枷锁,她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像蜡一样柔软,主动钻进去,被捆绑,被固定,被塑形,才能得到那些人轻描淡写的认可。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释放天性呢?

尽管她的天性粗鲁、暴躁、一触即怒,有时候还有点儿贪慕虚荣,但这确实是她自己。

人是无法改变本性的。

与其活到五六十岁,再接受自己的本性,后悔年轻时的种种行径,不如现在就随性而活。

“这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了。”艾德勒说道,“可是,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随性而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呢?”

“我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能随性而活的人。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接受人们的审视和评判。你看,你不过是举行了几天宴会,就让一整座城的人都在议论你。人们不希望你活得独树一帜,他们希望你跟其他女孩儿一样,当一只可爱的小鸟,而不是一只凶恶的老鹰。”

“老鹰”对于女孩来说,显然不是一个美妙的形容。

仆人在私底下议论她时,就经常说她发起火来,像老鹰一样蛮横,而别的女主人娴静文雅,几乎不会对身边人动怒。

但在父亲的口中,“老鹰”似乎变成了一个褒义的形容。

艾德勒继续说道:“也许别的‘小鸟’里,也有‘老鹰’的存在。可是,她们为了不被议论——要知道,人言可畏,流言蜚语是可以杀死人的——只好把自己伪装成小鸟,她们也许过得不快乐,但周围人一定不会议论她,说她不守妇道,不配当天主教徒,永远讨不到丈夫等等。你选择暴露本性,也许一时是快乐的,但紧跟着就是难以忍受的孤独。没人理解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活得这么与众不同。你确定你能忍受成为‘老鹰’的孤独吗?”

她当然不能。

她是如此害怕孤独。父亲刚失踪那会儿,她竭尽全力地掩饰内心的孤寂,假如那时,兰斯能给予她支持或鼓励的话,她一定会对他产生好感,然而他没有。

即使后来,她喜欢上埃里克,还是会忍不住招惹其他男人来追求自己。她爱极了众星捧月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父亲那么爱她,那么包容她,她却还是渴望被更多人关注、追捧和纵容。

就在这时,她忽然记起了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当时,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现在却神奇地回想了起来。

在梦里,她非常迫切地想要打开埃里克的笼子,却怎么也赶不到他的身边。转眼间,置身于牢笼的人又变成了她。

她被孤独、惶惑和流言蜚语包围,怎么也看不到出路。

如果不是他帮她惩戒了那个朝她扔石头的老太太,以及在聚会上嘲讽她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将兰斯和交际花来往的信件,寄给了奥丽娅娜,让她在巴黎有了第一个朋友,她可能就屈服于孤独,自愿待在笼子里了。

她知道很多人都这样,为了不寂寞而随波逐流。

她也这样过。在女子学校,她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特别,曾偷偷让女同学给自己束过腰。要不是那一整天,她都喘不过气来,肋骨要断了似的疼痛,她可能也会把自己腰束成十几英寸。

她粗俗,她叛逆,她意志坚定,但她也有软弱和爱虚荣的一面。

假如真的让她一直孤独逆行,她也不太清楚,最终获胜的究竟是她叛逆而坚强的一面,还是她软弱又虚荣的一面。

当然,她爱上埃里克,并不是因为他帮她惩治了几个人,而是因为在他的面前,她始终能做自己,不会感到寂寞。

尽管在父亲的面前,她也能做自己,可是父亲始终是父亲,不是同辈人,她不敢太过放肆。

在埃里克的面前,她却能把自己的本性完完整整地暴露出来,甚至将灵魂都拿给他看。

因为她知道,即使她粗鲁、暴躁、一触即怒,即使她鄙俗、叛逆、爱慕虚荣,他都爱她。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坏很坏。

相较于埃里克给她的安全感,她给他的安全感是那么少,还经常故意惹他吃醋,就为了自己能享受粗暴的快乐。

她明知道他今天情绪不佳,看到那幅画以后,嫉妒和烦躁更是写在了眼睛里,她却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居然没想到过去安抚一下他。爸支开他以后,她甚至还暗暗感到庆幸。

唉,她真是个坏蛋。

之前每次她生气,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

他嫉妒心发作时,她却把他丢在了一边——

莉齐突然夺过父亲手上的缰绳,往后一勒,调转方向,朝夏洛莱府邸赶去。

艾德勒没有阻拦。他靠在轻便马车的座椅上,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想回去当鸟了?”

“不,”她答道,语调轻快,眼中却闪出恶狠狠的锐芒,“我决不会再做一只鸟。”

既然埃里克在她的身边,她就不会感到孤独,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了廉价的热闹,而去当一只养在金鸟笼里的鸟呢?

“嗯,我就爱看你这韧性十足的模样,”艾德勒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宝贝儿,既然你决心当一只老鹰,那你那么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是为什么呢?”

她那副粗脑筋很少作出细腻的思考,但这时候,一个柔情似水的想法却自然而然地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了。

他驱散了她初到巴黎的孤独感,给了她冷眼面对流言的勇气,她也想驱散他因妒忌而产生的焦躁不安。

他爱她的一切,包括她不讨人喜欢的一面。

她想告诉他,她也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灵魂。

即使他的占有欲强得可怖,即使他的嫉妒心扭曲得令人害怕,即使他是天才、疯子和野兽的混合体。

她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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