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处理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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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屋依然寒冷。冬天的风拼命地摇晃着茅草屋羸弱的躯体，似乎一定要把铺天盖地的雪一股脑地都按在这又破又矮的茅草屋里。冬天的风对贫穷有一种天然的鄙视，你越是贫穷，它就越让你感觉到它的可怕。越是一无所有，它就会肆无忌惮地显摆它的存在。洋油灯已经快要熄灭，如豆大一点的光亮更像是奄奄一息的病人。土盆里还有一些火纸的灰烬，一闪一闪冒着火星。

唐邦家的一家人都困了。低声抽泣的姐姐、默不作声的父亲、还有偶尔咳嗽一两声的哥哥，看上去都无精打采，疲惫不堪。

过了好久，天渐渐地亮了。

亲戚、邻居们都陆续来到唐邦家的家。屋子里挤的满满一下。唐邦家的父亲开始请大家帮忙：有的去烧火做饭；有的去买孝布给小辈做孝帽；有的去请木匠打棺材；还有的被安排去找阴阳大师，要大师算一下什么时候安葬，埋在什么地方……

最后找两个会写字的人搬一张桌子放在院子里，做一本礼簿，收一下亲戚朋友出的礼钱。都安排好以后，唐邦家的父亲又让大哥把铺堂纸又重新烧了一遍，从屋里一直烧到门外。这些纸钱是专门烧给阎王派来带人的小鬼的，拜托他们照顾照顾刚被带走的唐邦家的母亲，到了阴间地府能好好待她，不至于受罪。其实铺堂纸是要在人刚一咽气的时候就要烧的。昨天夜里已经烧了一点，但当时火纸不是太多。父亲让这一次烧的多一点，然后让六个孩子一起跪下，大声哭，大声喊妈妈。姑姑婶婶们也一起跟着哭，而且哭的声音特别大，她们会边哭边诉说着唐邦家的母亲的种种不幸，责怪着老天的不公，听的那些小孩更加悲伤。

唐邦家和大哥是“孝子”。“孝子”苏北一带对死了父母的男孩的专称，是要披麻戴孝的，要负责守灵。那里的规矩就是一般亲戚朋友在出礼钱之前都要给死者叩三个头，“孝子”就要跪在死者旁边给亲戚朋友也叩三个头作为还礼。办理丧事期间是不可以坐凳子的，要么坐在地上，要么跪在死者傍边，不能洗澡，不能剃头，更不能与人嬉闹。

亲戚们从外面抱了很多稻草，铺在堂屋的地上，几个小孩就坐在稻草上。姑姑说，你们要好好陪陪妈妈，不要乱跑，以后想陪也没有机会了。

打棺材的人已经来了，在院子里又是刨又是据，不到一天的时间棺材就打好了。然后唐邦家的父亲就问请来的阴阳大师，什么时候“上材”好？这个地方把入殓叫“上材”，既有好的寓意，又包含着对死者的一种尊重。那个老先生在小本子上画了个八卦，又写一些天干地支之类的符号，捣鼓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今天就可以，下午太阳没落山前。”

于是唐邦家的父亲让人到外面砍了一小捆芦苇回来，放在门边，这是告诉死者要“上材”了。平常他们用芦苇编制“苇席”用作铺床、盖房。还用芦苇穗制作扫帚，把芦苇花的花絮用来充填枕头。这个地方方言称芦苇不叫芦苇，叫“柴”。

下午的时候棺材被抬进屋里，一个中年人在棺材里面的四角放了一些硬币，他们又把石灰用纸包成很多小的圆柱体，整整齐齐地码在棺材底部。唐邦家的父亲又抱来一床红褥子铺在石灰上面。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就把母亲的遗体抬进棺材里。“上材”的时候孩子和家里的女亲戚们都开始嚎啕大哭，一起往棺材边挤，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唐邦家也特别想看一眼，

但当真的看到了紧闭双眼的母亲的时候，心里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与之前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一直伴随着唐邦家好多年。到后来父亲去世的时候，这种恐惧就已经深深地缠绕在唐邦家的灵魂深处，时常冒出来，无法驱散，以至于未成年前，唐邦家都不敢一个人独处。只要是独处的时候，那种恐惧就会冒出来，会让他莫名其妙地冒着冷汗，睡觉的时候会用被子把自己的头捂的严严实实只有这样恐惧感才会少一些。

母亲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一床红色的棉被。她的脸苍白、平静、安详。她的样子已经牢牢地烙在唐邦家的脑海里了，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唐邦家知道，现在的她不再有痛苦了。准确地说不再有人世间的痛苦了，可谁知道除了人世间的痛苦，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痛苦呢？

阴阳师说第二天就是好日子，可以出棺了。于是亲戚邻居们就回家包一些蔬菜饺子，放在篮子里提过来，先是家里的“孝子”，然后是近亲，远房亲戚，邻居等依次到灵柩前辞灵。辞灵就是与死者告别。大家在灵柩前放一盘饺子，再烧一些纸钱，告诉死者明天就要下葬了，安心地走吧，家里的孩子会有人照顾的，一切都不用牵挂。然后磕头，然后痛哭。辞灵的时间很长，直到天色已晚，周围一片漆黑。

第二天天刚刚亮，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在一片哀嚎声中出发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撒纸钱的老头，他边撒着纸钱边不停地喊着死者的名字，让死者跟他走。再后面的就是吹唢呐、敲铜锣、鼓等乐队的人。举着冥巾和抬着花圈的人在乐队后面。冥巾是长条形的红绸布做的，上面用黄字写着死者的姓名、生卒年等。唐邦家和哥哥以及他叔叔家的侄子们在棺材前面站成一队，手里都捧着哭丧棒。送殡的队伍里是没有女人的，按照风俗习惯女人是不能去送殡的。

路边树木枯黄，满目凄凉。他们领着唐邦家母亲的灵柩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墓地。这片墓地很大，杂草丛生。时常有野狗出现，远远地盯着送殡的队伍。在大片的坟墓中间还会出现一些死者的衣物，还能看到被遗弃的小孩的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候的人活着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物质极度匮乏，社会极度封闭。活着就要忍饥挨饿，就要辛苦劳作，就要传宗接代，就要承受方方面面的压力，反倒是死去的人得到了解脱，无忧无虑了。

开始下葬的时候，所有的晚辈们都跪在挖好的阴井前，让“孝子”先在阴井里烧一些纸钱，负责抬棺材的人把棺材缓缓地放进阴井，再把冥巾盖在棺材上，在冥巾上倒上一瓶白酒，最后“孝子”每人抓一把土放在棺材上，其他人就开始填土掩埋了。

一座崭新的坟茔很快就填好了。大家把所有花圈都放在坟茔上，色彩特别艳丽，与周围都长满了荒草的坟茔比起来更显得特别刺眼。